扶苏慢慢擦拭好鱼肠,整肃衣冠,正要举刀却又想起了什么。
他唤了一声:“阿奴。”
角落中一直蜷缩的女子瑟瑟发抖地站起身,语气中带着哭音:“公子,你这是要做什么?公子不要奴婢了么?”
扶苏长叹一声:“阿奴,我知道你有办法。我自裁之后,你自己找个地方,躲避起来罢。罗网,应该不会在为难你。”
那哭泣的女子面色一僵,哭声噎住了。
扶苏转过半个身子,对着他,平和道:“孤在咸阳宫中毕竟呆了许多年,罗网的习惯,就算早年不懂,如今也是略知一二的。你身上,又和他们一样的那种感觉。”他停了一停,又道:“再说,在那样的残酷战场中,一个弱女子如何能撑到最后?”
那女子哭泣的软弱之色渐渐淡去,化作冷静的惋惜。她恢复了低沉的声线:“你既然早就知道,就该杀了我才是。”
扶苏摇摇头:“你不过是个棋子。”杀了你,落网自然还有别的人送来。
那女人冷漠道:“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感谢你?呵呵,愚蠢,你难道不想知道,你身上中的狼毒为何一直好不了?”
扶苏打断她:“不重要了。我只是告诉你,我死后,你趁乱离开吧。”
女人冷笑道:“看来公子一点儿也不了解落网。你以为,我完成了这个任务,私自离开罗网就能自由了?”
扶苏闭上眼:“路都是自己选的,你只要无愧于心,便好。这乱世,便由我的死结束罢。”
这话之后,那女人的面孔隐入阴影之中。
帐外的争吵声更加近了,有人大叫着:“抗命不从按我大秦律例便是死罪,长公子不知君要臣死,不死不忠么?!”
扶苏闭上眼,再度落下泪来,空中喃喃道:“父皇……这是儿臣能为我大秦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说毕,那把小剑便朝自己直刺而去!
超塞北疾驰的两匹骏马已经跑得血汗淋漓。
路边忽然飞起一蓬乌鸦,黑漆漆遮天蔽日绕着树冠盘旋不绝,最后朝着远处而去。
盖聂借着马儿飞驰的速度不变,忽然足见点了马背腾空而起,如同一只振翅的白色燕鸟,在半空之中渊虹出鞘,划出一道足以切断黑夜的光,朝着远处的树冠而去。
只听一声裂响,那树冠竟然就这样被一道剑气拦腰劈做两半。地上惨叫着落下一手一足,然后是两个黑衣刺客滚地的声音。
卫庄收紧缰绳,抽出鲨齿,慢慢说道:“又一个罗网的埋伏。看来你们赵大人是势在必得。”
“一起上,否则咱们一个也跑不了!”无从躲避的刺客们不得不拿起剑,朝着两人一拥而上。
卫庄嘴角一勾,鲨齿的剑气摧枯拉朽般一挥而出。
天空中黑云卷积,浓稠暗色被两道剑气劈开又合拢。
战斗并不长,飞远的乌鸦最后一声呱噪的啼叫还在耳边,一切已经归于宁静。
盖聂的脚踩在软草之上,这些草和前日比起来,更加干枯稀疏,彰显着这里已经很靠近塞北的边关。
卫庄用死人的衣裳擦去剑上的血迹:“看来嬴政已经死了。”
盖聂低头检查刺客的身份,片刻之后站起来道:“这些都是地字级的刺客,许多还是刚刚新手。这说明拦截并不是罗网的最终目的,不过是以防万一罢了。”
卫庄低头看着满地的死尸:“拦截不是重点,那么重点就是刺杀了?”
盖聂沉默了一刻:“或者,还有比刺杀更有效的方法。”
卫庄挑眉看了盖聂一眼,然后嘴角勾起嘲笑道:“你对你的老对手的了解真令人惊讶。”
盖聂翻身上马:“走吧。”
下邳的一间茅舍之中,张良从一宗竹简之中抬起头来,面色有些古怪。他看向站在屋前的下人:“你是说皇帝车架之中,为了扰乱视线夹杂了鱼货?”
那下人手舞足蹈道:“可不是,一车臭鱼,就算是要吓跑刺客,也着实太臭了了些。也亏得那嬴政受得了!”
张良放下竹简,转身看向窗外,许久忽然出声道:“嬴政死了。”
那下人被吓了一跳,当即结结巴巴。
张良转过身对着他急速说道:“你马上回去转告我大师兄、二师兄这个消息,除却他们,万不可让第四个人知道。”
那下人忙道:“那,三当家您不是可以回去了?”
张良摇摇头:“此刻时机犹未到来。”他再度遥望窗外:“小圣贤庄能否重现昔日成就,就要看谁当皇帝了。”
那人不懂:“公子的意思是我们不报仇复国了?”
张良闭目叹了一口气:“我与扶苏在昔日在小圣贤庄那次接触,知他是个贤者。若天下由他继承,百姓能得修养生息,这国——不复也罢。”
下人忙道:“公子!?”
张良又道:“可若不是扶苏即位……无论如何,你去见过我大师兄二师兄后,便去通知我张氏一族的子弟。变数,就在眼前了。”
凝滞的气氛吓到了那跪着的仆从,连忙应道:“诺,公子。”
漠北军营的帐中。
一声细微的响声传来,是什么东西没入皮肉的声音。
“你——”扶苏睁大了眼睛,看向持剑朝自己走来的那个女子——或者说是罗网的女刺客。
那女子拾起地上的鱼肠剑,插入自己腰间,平凡无奇的面貌居然在这一刻显出了生机来。她对着扶苏一笑:“你说的对,我也想自己选一次。”说完这话,她伸出手在扶苏棱角分明的下颌慢慢划过,慢慢往下,刮过男人的喉咙,轻轻挑开对方对襟的领口。她的神态露出十足妩媚来:“横竖都是死,不如,奴家来帮你。”
……
蒙恬与使臣仍在对峙,却在此时有人高声哭道:“不好了,公子自尽了!”
蒙恬心中一震,那一刻只觉整个大秦的天幕都在他眼前坍塌,直端端朝他倾轧下来,将他死死压住,毫无一丝喘息的余地。
士兵们纷纷往公子营帐去看,却都又回望着他,不敢进去。
蒙恬只觉双足重越千金,每一步都踩在泥泞的冰雪之中。他挥手掀开帷幕,看见穿着白色锦袍的公子卧倒在地,长剑切开喉咙,血水喷洒出来溅满了半张露在外面的脸,也浸透了帐内铺着的长毯。
蒙恬膝行上前,跪在死去的公子身前正要哭,目光在死去之人束发头冠和侧脸上,忽然一窒。
后面的人就要跟上来查看。
蒙恬闭上眼睛,露出一个决死而不悔的欣慰表情,然后,他将头狠狠磕在自刎的人前,哭道:“大公子,你这又是何必!皇上也许还有回旋的余地——您至少要等听见陛下亲口下旨才可啊,公子——”
帐外的特使心中大定,嘴角便忍不住勾起狰狞的笑容:既然公子都已经死了,他们便真的有恃无恐。他们冷笑道:“蒙大将军,大公子已经遵旨了,您也快点做个决断才好。”
帐外蒙家军都纷纷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
长公子既去,蒙氏一族的希望,又在哪里?
蒙恬久久不言,在对方已经不耐烦时,才开口道:“公子是帝国的长公子,请各位容许蒙恬为公子装殓,才好体面地回咸阳去——”
使者正要嘲笑,真刚却一手制止了他们。他对于同僚也少有表情,此刻看着跪于尸体前哀哭的蒙恬一眼:“这个要求,可以满足。只是之后,不知蒙将军之后打算如何遵旨?”
蒙恬刚直道:“我家祖孙三代都为秦国效力,陛下多次夸赞我蒙氏忠勇。大公子已经遵旨,我蒙恬难道还有什么要抗旨的么?”
真刚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片刻之后,道:“好,就给你一天时间。蒙将军,你最好不要想着抗旨逃跑,须知普天之下——”
蒙恬闭眼:“出去。”
使者正要出言呵斥,谁料真刚却只冷哼了一声,转身离去。
……
蒙恬亲手为长公子入殓,凡事亲力亲为,不肯假借他人之手。
当日晚些时候,真刚将一只包袱扔在他面前:“蒙将军,时刻已到,别逼着我们出手,就不好看了。”
蒙恬看那包袱时心中已有不好的预感,当他解开一看,居然是弟弟蒙毅死不瞑目的头颅!堂堂大将军顿时再也忍不住,抱头痛哭。
真刚冷冷道:“蒙将军,你弟弟蒙毅已经伏诛,这个结局,可曾预料得到。想蒙将军一生功绩卓著,战场上沾染亡魂无数,难道就没有想过会有被戮的一日?这些年您修筑万里长城,难道没有挖到地脉?”他低声笑起来:“不过是天意罢了。”
蒙恬惨笑几声,终于抬起头,怒道:“不过乱臣贼子,却妄自称天意。我蒙氏一族倒是要在泉下等着看你们的下场!你既然宣旨,便拿东西来罢!”
使者立即迫不及待拿出匕首于鸩酒,放在蒙恬面前。刺客们手握刀柄剑首,生怕他暴起杀人。
蒙恬却轻蔑看了他们一眼,抬手以鸩酒遥遥向咸阳的方向一举,朗声道:“陛下,臣蒙恬,来追随您了!”
说罢,举起毒酒仰脖下咽,顿时闭眼七孔流血而终。
罗网宣纸的刺客几个都露出得意笑容:“想不到一张假诏书,就真能让帝国最有权势的两个人自尽。我真没想到他们居然愚蠢如斯,哈哈哈哈!”
真刚却在此时开口:“他们死,是因为对帝国的忠心,虽然是愚蠢的忠诚。我们没有资格嘲笑他们。”
众人当即面面相觑,都如同被卡住了喉咙。
断水上前,越过蒙恬的尸体,掀开装殓扶苏的棺木。
真刚在那具装殓好的眼中精光一闪,冷哼道:“看来,又有人背叛了罗网。”
他抽出剑:“蒙恬为了拖住我们一天,才演了这场戏。扶苏中了狼毒,走不远。”
真刚一剑劈裂装殓的棺木,冷笑道:“这次,我要看到他和那个叛徒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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