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陲军营之中的内账。
一个官营婢女打扮的女子,面容清秀,正担忧的望着床榻上人形憔悴的年轻男子。她轻咬贝齿,软声道:“公子,您身子如此孱弱……不如就由奴婢去回复将军,请他代为接旨,传达于您可好?”
床上苍白的年轻人正是扶苏。他身中狼毒久卧不起,消瘦得厉害,眼眶深深得凹陷下去,与昔日初到桑海之时已经判若两人。
此刻,他努力喘着,用力撑着床要支起来,目光澄澈坚定:“这是父皇的执意,我就是只有一口气,也要爬出去听宣的。你,过来扶我起来。”
那女子软声道:“公子,奴婢想,即便是皇帝陛下他也不希望……”
“快住嘴!”病弱的男人疾言厉色喝止了她未出口的话,却因为说得太急,一下子咳嗽起来。咳毕了,才喘息着说:“莫要说了,你生在百姓家,我不怪你。以后万万莫要在人前提及皇帝陛下,为你招来杀身之祸。”
那女子一怔,低头道:“奴婢知错了。”
扶苏看着少女低头露出的头顶心,缓和了口气:“不是责怪你,你以后就懂了。来,扶我起来。”
……
主帐之中,气氛一片肃杀,人人噤若寒蝉。
蒙恬面容肃穆,跪在副位,扶苏跪在中间,听着来使宣读诏书。
皇帝的使者正是真刚与断水,真刚语气冷酷:“……戍边十余年,不能进而前,反而数次上书指责皇帝过失,诋毁朕躬。因不就太子位,而心怀怨愤。如此不孝之子、败军之将,有何面目苟活于世?现令你二人当即自戕,以谢天下……”
蒙恬瞳孔针缩,如同被重击一拳。
皇帝出事了!
他在这之前没有听见蒙毅传来的任何消息,这说明皇帝身边有了变化而且他却毫不知情。而这诏书——这诏书必然有问题,可是坏就坏在大公子在病中听见了,不知会做如何感想?
他微微侧头去看大公子,果然见他背影踉跄了一下,露出的下颌角刷得惨白如雪。
那厢易筋经念完诏书,真刚冷声道:“大公子,接旨罢。”
一时间无人上前。
真刚面面相觑,正要再喝令出声,却陡然一凛。
是杀气!
断水剑出鞘,两方已经针锋相对。
蒙恬久经沙场,手上染血何止千百人,他的杀戮之气比罗网这种暗杀者强盛数倍。更何况彼时身在蒙恬军营之中,账内跪着一起听宣的左右将官几乎已经要安耐不住,要抽刀质问来者了。
陆陆续续有不服的声音响起,亦有请命者。
蒙恬看了一样僵若木鸡的大公子,抬起身将手抱拳行礼,跪着不卑不亢道:“诸位特使,皇上圣旨中说蒙恬‘戍边十余年,不能进而前’,这句话,下官着实不能苟同。前年陛下下旨,嘉奖下官率领三十万守将驻守边塞数十年,北击匈奴,收复河南地,是一大功,还在旨意中嘉奖下官连接燕赵长城,戍边防御。下官不明白,不过短短一年有余,怎么就从嘉奖大功,到问责自戕了?还请各位特使解惑。”
真刚面无表情:“将军,皇帝诏书就是皇帝诏书。将军抗旨不接,莫非,自认自己已经不是大秦的子民了?”
这句话让跪着的扶苏浑身一震,几乎跌倒。
营帐中如同沙场,不见人血,却更胜诛心。
终于,扶苏动了。他似乎一下子解脱了,撑着膝盖站起身来,面目是一如既往的温文儒雅。看上去,如同一个病弱的书生。他道:“各位,不得对特使无礼。既然是陛下的旨意,苏自然要听从。”说罢,上前接过诏书。
蒙恬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大公子……”
扶苏对着他温和一笑:“蒙将军,我,无事。”
蒙恬知道眼下不是谈话的时机,来使是罗网的天字一级刺客中的两人,必然是赵高心腹。他只得说:“公子,您气色不好,先回帐子请军医来看看罢。”
扶苏点点头,不再理会真刚、断水,转身大步走出营帐,身形虽然孱弱瘦削,却毫无卑微怯懦的神态。
真刚断水对视一眼,蒙恬已经起疑,不可给他们反应的时机,要速战速决才可。若是扶苏、蒙恬不肯自戕,就要由他们自己代劳。
……
扶苏内账之中,扶苏挺括的肩膀终于垮下。他吹着头,一动不动地看着地上的诏书。
蒙恬大步进来,也忍不住放轻了脚步,他跪在扶苏面前,道:“公子,此事有诈,对于一个手握三十万军士的戍边大将,说戮就戮,就不怕军心哗变?陛下,不会做这等决议。”
扶苏声音传来:“可是,蒙将军,您看,这诏书、这玉玺之印,却是真的。”
蒙恬沉默了一刻,他的语言变得艰涩:“公子,末将愿陪您一道回咸阳!”
“回咸阳?”扶苏眼底有什么光彩一闪而过,他喃喃道:“咸阳啊,我很久没有回去了。一直想念父皇。这些年,老喜欢上书,和父皇作对,是扶苏的不孝……若父皇果真下了这样的旨意,也是情理之中……”
蒙恬立即打断他:“公子!事情没那么简单!罗网本来就是赵高的人,他们这般急着让我们自戕,看来很急迫。我可以马上休书一封送给我弟弟蒙毅,我们只需要拖延几天即可……”
扶苏摇摇头,摸着手上一把通体纯黑的剑:“蒙将军可知道这是什么剑?”
蒙恬与扶苏一起共事多时,自然认得的:“是湛卢。”
扶苏敲击剑身,与剑应和而叹:“父皇昔日将湛卢赐予我时,曾说湛卢是一把剑,更是一直眼睛。古语有云,湛湛然而玄色也。”
蒙恬道:“我听昔日一个朋友曾经说到,剑,分为天子剑、诸侯剑,与庶人剑。湛卢,想必便是那诸侯之间。陛下将此剑赐予公子,其用心可谓良苦也。”
扶苏苦笑道:“父皇曾经告诉我,欧冶子在松溪山中铸剑,三年方铸出湛卢。剑成,欧冶子抚剑落泪不止,因为这是他心目中的忍者之剑,无坚不摧,却又不带丝毫杀气。仁者无敌,湛泸剑是一把仁道之剑。我自思忖,以为了解父皇的意思。便天天想去做那一双眼,注视着君王、天下得失。”
后来才有了次次上书谏言,阻止数次阻止焚书令一事。
蒙恬黯然。
扶苏抚摸剑身:“昔日曾传说,吴王攻越,得到此剑。而吴王无道,此剑竟然自行离开,出现在当时明君楚王的枕边。”他默默笑了,眼中滚出泪来:“不知我一死,这剑会不会也落地不见。”
蒙恬大惊,他以为已经劝住公子,没想到他还一意赴死。只能压低声音道:“公子不可轻生,下官以为罗网挟持了皇帝陛下,恐怕要谋反了,您是帝国的储君,下一代的君主——怎可如此不加求证,就轻易赴死?岂不是将帝国安危置于不顾?”
扶苏一怔,低下头:“蒙将军,父皇他……恐怕已经归天了。”
蒙恬一怔,心中如同大鼓重锤敲响:“公子,您、您怎么知道的?”
扶苏将湛卢置于双膝之上,道:“我父皇生性多疑,诏书与玉印于不同的人保管,若能发出诏书,至少是中车府令、丞相、郎中令中的两人同意才能发出。蒙将军方才也说了,令弟消息全无,那么必然是李斯与赵高已经达成共识,才有今日的诏书。”他抬起头来,目光中痛楚几乎溢出:“他是千古一帝,他若还在,李斯必然不会违背他的旨意。能够让李斯点头发出诏书……将军,只怕蒙氏一族,也危险了。”
蒙恬本以为扶苏只是优柔寡断,没想到他已经想到了这里,便咬牙道:“那您更不能自戕,随了这群叛逆的意!我蒙恬手握三十万大军,哪怕就是打回咸阳去,也一定要为公子讨回这个公道!”
扶苏却摇摇头:“蒙将军,天下已经战乱太久。帝国……实在经不起再一次流血,百姓只想要一个没有战乱的家园。”他的目光平静:“我,不愿向我兄弟挥剑相向。”
蒙恬大恸:“公子,您不该这样想啊。天下,或许需要您这样的储君,才能看见希望。”
说到这里,账外却吵闹起来。
原来是真刚断水想要闯大公子的营帐,被守备的军士拦住。蒙家军本来就对来宣旨的特使不满,一下子就剑拔弩张起来。
作为大营统帅的蒙恬不得不出面阻止事态恶化,至少不能给罗网一个他治军不严、暗杀特使的罪名。
蒙恬站起身来,他低头看着盘腿坐在地上的扶苏欲言又止,最终弯腰一把夺过扶苏膝盖上的湛卢,说了一声:“下官失礼了,借公子宝剑一用,随后自当奉还。”
说罢,转身大步出了营帐。
扶苏一直到账幔被重新放下,才缓缓摇头,道:“蒙将军,扶苏恐怕,注定要连累蒙氏一族了。”
他将手探入袖中,慢慢抽出一柄形状奇怪的小剑。
“欧冶子所铸宝剑何止湛卢。”他抽出这柄细长诡异小剑,喃喃自语:“夫纯钩,鱼肠之始下型,击之不能断,刺之不能入。逆理不顺,不可服也,臣以杀君,子以杀父。”
这柄剑,生来便是逆理悖序的,用来弑君杀父,父亦可能杀子。
那时的自己想着,真是太可怕了。想着父皇赐予自己这柄剑是已做警示之意。
而今再想,或许是将这抉择,交于自己手中。
弑君?悖逆?
是否要在大秦的土地上,再一次与血脉兄弟挥刀相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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