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家的行程并不是顺利,明明已经入夏,却连日兴起罡风。罡风过后,是遮天蔽日的鸦雀乱飞。
机关鸟的指南针出了问题,无法准确按照既定方向飞行。
而流沙的人根本对去到哪里无所谓,这么互相闷不吭声的飞了不过半日,便已经不知身在何处。
班老头不得已道:“不能再继续飞了,舵铉被乌鸦击中几次,已经断了一根。再说,这样下去,还不知道会飞到哪里。”
高渐离与大铁锤不在,剩下的墨家堂主以班老头和盗趾为大,恰好他们俩对荆天明都颇为爱护。盗趾低头问天明:“我说巨子,咱们还赶不赶路?”
天明眼中有短暂的茫然,他一贯跟着盖聂奔波,习惯了因为各种追杀而东奔西跑。和少羽分道扬镳那次算是此生第一次自己拿主意。盖聂不在身边,他心中有些发怯,忍不住望向流沙凤凰的方向。
夜间飞行本就是因为月光稀疏,不易被人发现。可如今乌压压的漆黑大鸟乱飞,视线受阻。
卫庄的手臂一震,鲨齿斩断数只大鸟的翅膀。大鸟折翼之后,呱呱怪叫着坠落下去,发出刺耳的声音。
鸟群更加混乱,扑棱扑棱朝这四面八方乱撞。
他不远处,盖聂在他一步之外的地方,手里握着渊虹,为自己周遭荡开一圈余地,驱赶飞鸟。他看不见,是以手下不敢停歇,没有内力支撑,已然出现薄汗。
鲨齿的剑气划过,带着凄惨的鸟叫,因为恐惧飞远了一丈。
卫庄皱眉道:“杀之不尽,啧。”
白凤轻飘飘落在凤凰翅膀之上,手中羽刃同时射出,被射中的大鸟呱叫一声,碰在一处。他尚有心情说:“别看我,凤凰虽可以号令百鸟,但这些失了心智横冲直撞的却是不怕死的。”
赤练靠这灵巧的身手躲避,她的蛇虽然喜食鸟,但这么多数量,毒液总会用完,也总会撑着。
盖聂道:“群鸟动静太大,极易引入注意。”
卫庄也有此意:“找个落脚点。”
白凤捉住一只大鸟拔下鸟身上的羽刃,啧了一声:“一次见到这么多夜枭,也是难得。”说罢,一跃而下,嘴里发出一声清越的啸声,那白色的凤凰鸟应声而动,拍动翅膀往黑漆漆的山谷而去。
盗跖手里转着沾了鸟血的齿飞轮,另一只手手搭凉棚望向白凤下行的方向:“不是吧……这么黑也敢往下降,下面是个什么地形到底知不知道。”
班老头已经满头大汗:“管不了许多了,再往下飞去,这尾翼最后一根马尾弦断了,就更不能用了。”
盗跖捂着脸:“班老头,我们的命就都在你身上了。流沙骑着的大鸟,掉下去最多成个肉饼还能当回垫子;咱们这个摔下去撞上石头,恐怕要头破血流哇。”
“都坐稳了!”班大师努力掌舵往下坠去:“小跖,我这把老骨头,也都交给你了。”
天明大叫:“月儿!”
“你小子还算有良心。”盗跖稳住身形一把将天明夹在腋下,从端木蓉手里接过高月,还有闲心得意自夸:“这个时候,你们就明白谁才是天下第一轻功高手了。”
天明大叫道:“你放开我,我自己有办法。你还是顾那个班老头吧。他胖,掉下去会砸个坑的。”
班老头正要吹胡子瞪眼睛,被一直大鸟拍中头。眼一闭,拉着机关鸟狂降十数丈。
雪女拉住端木蓉:“蓉姐姐,别松手。有小趾在,月儿不会有事。”
盗跖收起了戏谑的表情,一手领着班老头的衣裳,一面回头看其他的墨家人,确认他们都自己做了准备,才叫:“抓好了,别到时候摔得头破血流太难看啦。”
……
树枝折断的声音劈啪作响。
白凤抱着赤练落在一颗树的巨大枝丫上,姿态在这样狼狈的环境里居然还算得上好看。
赤练翻了个白眼站起来,推开他寻找卫庄的影子,正好看见卫庄伸出一只手把盖聂扶起来。
白凤:“啧啧。”
有人居然还不死心。
盖聂对卫庄道了一声“多谢”,然后抬起头去听林间动静:“如此多的鸦鸟夜间乱飞,并不寻常。”
卫庄眉头紧皱:“若无夜枭捕食逼其离巢,就是有什么其他的事情惊动了他们。或者,即将惊动——”
话音刚落,一阵更大的声响在稍近的山坡传来,带着无数树枝压断的巨响,还有木质构件撕裂的悲鸣,惊起更多林间野物乱窜。
“啊——月儿!”远处传来熟悉的小孩呱呱叫声。
白凤双手抱在胸前,靠着树干,摸了一摸停在他身边休息的白凤凰:“墨家的机关鸟,恐怕是飞不了了。”
盖聂有些担心:“天明。”
卫庄冷哼一声,身形未动,单手按在盖聂肩上,让他一时动弹不得:“这种环境下,担忧只是徒劳的软弱。”说完,目光看了一眼隐蝠。
隐蝠嘿嘿笑着,抬起手,那手里竟然抓着一只体型巨大的乌鸦,一口咬住那鸟吸血。吸饱了,才将死鸟扔在地下,一跃而起,用一个诡异的姿势倒挂在树上,桀桀笑着:“这种环境,真是让人兴奋。”
赤练作为女人,有权利将不爽的怒气发泄在老蝙蝠身上:“再多说一句,说不定墨家的人就要多死一个。如果那个小姑娘死了,你恐怕会被墨家那个小子炖了。”
隐蝠嘿嘿一笑,脚尖一勾,将自己远远抛向夜空,往跌了散架的机关鸟方向而去。
……
被砸落的枝叶还在飘飞,最粗重的首先折断,然后是缓缓飘落的叶瓣。
赤练抬起头,伸出手去,喃喃自语:“这香味……是花?”
白凤安抚因为强行降落翅膀受伤的巨鸟,摸到鸟身坠落蹭着的花汁碎叶,确有一手隐约的香味。他皱起眉头。
这个时节了,怎么还有花?
盖聂低着头,鼻尖的味道对于许多人都不陌生,是桃花的味道。入夏有花,此处必然终年气候偏冷,低于中原腹地。
以这个味道的浓郁程度而言,这片桃树林并不小。
不过须臾,隐蝠回来了。
赤练撩了一把头发,刚刚坠落的时候有些乱了:“看你的表情,墨家的人应该没死。”
隐蝠的表情有些古怪的兴奋,他舔了舔嘴唇:“我有两个消息,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我想,你们应该都是喜欢先听坏消息的人。”
在场的人都不像是能开玩笑的人,隐蝠就自顾自往下说道:“坏消息是,这片桃林有古怪,恐怕不能轻易走出去的。”他顿了一下,看众人毫无反应,只好摸着鼻子,语气带着些惋惜地说:“好消息么,墨家没死人。而且,那个一直昏睡的小女孩,好像要醒了。”
……
“扶苏!”
马车内一声压抑的低喝,帝王自昏睡中醒来,竹简在脚边散落一地。
一时间,在晃动的马车上,嬴政想不起自己身在何方。
片刻之后,帝王布满血丝的眼中重回锋利:“赵高,车辕行至何方了?”
“陛下。”赵高的声音在车帘外响起:“前方就要到达即墨,天气炎热,不如经停临淄行宫,陛下或可歇息一晚。”
芝罘岛射鲛之后,帝王的车驾已经折返往西,路过临淄之后,沿途再经过巨野泽、大梁与洛阳,最后经由函谷关便能回到咸阳。
天气越来越热,白日行军已是相当困难,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帝王又减少了扎营的次数,连日赶路,几个老臣包括郑国在内,都有些吃不消了。赵高这个提议,也算合情合理。
车里帝王沉吟片刻,却道:“不,绕道临淄。”
赵高用略带忧心的语气谏言道:“陛下,即便不到临淄,也该在即墨歇息。”
皇帝不置可否,又换了一个问题:“寡人命你随车带来的药引,如何了?”
帝王说的药引,并非寻常药石,正是《神农本草经》记载的视肉,又聚肉、太岁。罗网为了神不知鬼不觉从东郡将此物带回来,让白屠屠杀了东郡方圆数里的村庄,甚至还利用了隐秘卫。赵高心中明白这并不代表帝王对自己的信任超越了隐秘卫,恰好相反,这是帝王衡量身边所有人的一种手段。
赵高低着头,用谦卑而忠诚的语气回复帝王:“陛下,一切如惊鲵献上的《神农经》中所载无二,那药引的确神奇,前番入药切下的部分,果真已经逐渐生长,再过不久,果真能恢复如初。”
《神农经》中曰,太岁益精气、增智慧,治胸中结,久服轻身不老,以为长生不老之药引。这是帝王将农家视为肉中刺的一个最重要的原因。
既是世上罕有之物,就不该为世人知晓。
帝王目光微微垂,落在竹简之上。竹简奏报的是九原捷报,蒙恬戍边的军队长驱直入匈奴单于庭,驱赶头曼单于遁走漠北。
这是捷报,昨日送抵之时大军人尽皆知,各自喜气洋洋,至少表面如此。
然而,帝王手边密匣之中,还有另外一份密信。以千机铜盘为译,所得短短十字——公子中狼毒,军中有谍者。
正是因为这一份密信,皇帝看完眼前漆黑一片,一直浑浑噩噩半梦半醒。他方才在梦中仿佛看见一支漆黑的箭簇射向扶苏。
寡人之子,形若失宠,及至边陲,仍遭暗算。
何人为谋?
这个谍者,背后代表的到底是哪一方的势力?
诸子百家?匈奴单于?或者是,咸阳宫里的某一个人?
寡人,身边之人?
寡人,还不能死!
手握竹简,帝王面色一如往常。他唤道:“赵高。”
“臣在。”
“将那岁肉做药,即刻呈上。”
赵高跪下:“臣,遵旨。”
“还有,告诉李斯”皇帝道:“行辕暂且不回咸阳,向北进发。”
赵高露出惊讶的神情:“陛下,您的身体?”
帝王行辕大巡,因为首要安全,沿途都有罗网和隐秘卫扫清前路,临时做出太大的临机改动极易疏漏,引来帝国敌人的觊觎。在这之前,还从未有过如此仓促的决定。
皇帝用强硬的声音慢慢说:“九原大捷,寡人要亲自巡边,犒赏有功将士。何人敢说不妥?”
(补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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