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北望夷

    帝王在夜里忽然下了一道口谕,要去望夷宫饮酒。

    赵高觉得皇帝近日实在是越来越难以捉摸,一百二十斤的奏折没有看完就要去饮酒,这只几年前根本不可能。

    他一面吩咐宫中太监与罗网的人准备帝王出行的轿攆,一面吩咐让人去传唤廷尉闫乐。

    廷尉府早已被赵高一手掌握,让他们往东就不敢往西,因为在搜捕方士的行动中迅速而残酷,很快镇压了天下人的话舌,最近很得帝王重视。

    最重要的是廷尉统领闫乐,娶了赵高的女儿。这种比黄金白银绫罗绸缎更加稳固的关系,也是李斯曾经拉拢朝臣们的手段之一。

    闫乐奉命保护帝王前往望夷宫,暗地里则是监视帝王身边的异常,六剑奴中的真刚、断水暗中伏侍。

    望夷宫离咸阳宫并不远,修筑在长陵西北长平观道边。这里曾经是历代秦王为了抵抗北夷而修建的行宫,故名望夷宫。

    自从平定中原六国一统,帝王已经有些日子没有来这里了。

    跟随的太监都被远远赶走,帝王一手背后一手扶着高台的栏杆,望着北方夷族的方向。在更远的咸阳西郊,另外一座耗费了更多贫苦百姓生命的宏伟的宫殿正在修建,如火如荼。

    剑客从暗处慢慢走出来,如同往日一般在离帝王三步之外的地方停下,沉默地眺望远方。

    世人庸庸、世人碌碌,往往并非刻意,而是被眼前的蝇头小利消磨了意志、绊住了脚步。只有那些心中有山川的人,才能站得更高,看得更远。

    嬴政先开口:“曾经,寡人也是在此处与你谈论古今,说及我大秦先祖平定北夷收复戎狄的旧事。”

    盖聂微微回神,缓缓道:“罪臣还记得。”

    嬴政回头看他:“你心中既无罪,又何必自称罪臣?”

    盖聂沉默。

    嬴政难得心平气和,对于天下罕有的人才,他始终是宽容的。

    酒已经冷了,然而两个人似乎都忘了这件事。帝王回首望北,道:“盖聂,除开寡人对于你剑术的欣赏,你可知当日寡人因何再三留你?”

    盖聂道:“因为陛下知道我出身鬼谷。”

    帝王笑道:“的确,我大秦历代帝王,似乎与鬼谷总有渊源。”

    昔日张仪入秦之前也是穷困孑然,在楚国受辱出走之后一路上怀才不遇,直到遇到周公子昭文君,才遇伯乐。可惜那时周室孱弱不堪,昭文君不忍明珠蒙尘,不敢做那伯乐,只能以身边配剑相赠,才有了后来与秦惠文王的君臣缘分。

    从此,秦国在商君之后,又有了能翻云覆雨、以一人之力改变一国命运的人才。

    嬴政问道:“昔日昭文君以湛卢赠予张仪,湛卢是仁义之剑,也是天下名剑。昭文君不忍名剑随着没落的周室殉葬洛阳,故而转赠。盖聂,寡人赐你渊虹,也是不忍名剑为目光短浅者用,陨落身死,你可明白?”

    盖聂低头看着手里的木剑,他在怀念渊虹。

    “臣明白。”

    帝王又道:“张仪入秦,穷困潦倒,以湛卢充抵酒资。终日在酒肆畅谈天下山川风光,终于引得寡人高祖惠文王赏识。是以,我大秦以鬼谷纵横之策东出函谷、争雄天下,始于此。”

    说到此处,帝王回身看向盖聂:“盖聂,你可知寡人高祖与张仪初次见面畅谈饮酒,饮的是什么酒?”

    这倒真是难倒了盖聂,他不得不说:“臣不知。”

    这似乎取悦了帝王,大笑道:“难得你不知,昔日高祖与张仪饮的是秦酒,今日寡人备下的亦是秦酒。盖聂,陪寡人同饮!”

    秦酒不好喝,味酸似醋。

    百年前,偏居一隅的西秦却比秦酒更穷酸。

    秦孝公迁都的时候,真是惨到捉襟见肘,一国之君连同大臣每餐都是萝卜炖豆穷酸落魄为列国嗤笑。谁也没想到,短短几代人,秦国就能东出函谷称霸天下。

    天下大业的霸主,与举国通缉的要犯相对席地而坐。

    长案上一壶酒,一只爵,一方陶盆中盛着羊腿。

    嬴政将天问搁在长几之上,道:“张仪第一次见秦王,以上善伐交之策被拜为卿,向寡人的曾祖提了一个要求,盖聂,你可还记得是什么要求?”

    盖聂也将木剑置于案几之上,答曰:“臣记得,张仪提出替惠文王讨要河西之地,请君替他结清酒资,赎回湛卢。”

    嬴政轻抚天问:“大秦与纵横,始于一柄天下名剑。”

    历代秦王皆善待纵横家,也是因为鬼谷纵横之术曾经帮助孱弱的秦国以邦交之策纵横六合改变天下的格局。纵横于大秦而言,就似一柄王者之剑。

    而今,大秦与纵横,或许也是要用剑终结的时候。

    盖聂不饮酒,帝王亦不曾为他准备酒具。

    自斟,独饮。

    帝王道:“上一次你与寡人对饮论策,已经是十年前你被押解到咸阳的事情了。”

    盖聂:“是。”

    帝王曰:“我大秦如今富有天下,赵高替朕搜罗天下名剑,你可知此事?”

    嬴政称皇帝后,不许民间百姓私藏兵刃,连耕地的犁头都要逐件登记在案,遗失申报。那么昔日游侠手中的兵刃又怎会幸免。如同爱才,帝王同样搜罗天下名器,悉数归于秦宫。

    但是盖聂却知道,这其中少了一柄剑。

    他道:“陛下一直在寻找湛卢。”

    秦武王即位后,张仪的纵横之策再无用武之地,离秦归魏不久便身染沉疴,自知大限将至。临死前,他托人将湛卢送还周王畿昭文君手中。

    后早已成为东周国君的昭文君密联诸侯,举兵反秦。可惜天下大局已定,昭文君被吕不韦破城诛杀时,便是用了湛卢自刎殉国。

    当时在场的人都说,染上周天子鲜血的湛卢在众人眼前坠地消失。即便是吕不韦当场下令掘地三尺也没找到。

    这似乎是一个预兆。

    仁义之剑从此销声匿迹,天下从此一秦独霸。

    张仪说过,大争之世仁义无用。

    一语成谶。

    帝王饮过一巡,方道:“盖聂,当日,你为何负枷而来?”

    盖聂抬头,看向帝王,这是一件该杀头的事情,然而却没人指出他的大胆。

    他声线低哑,似有回声:“为天下而来。”

    嬴政大笑道:“好一个为天下,这正是昔日张仪说于昭文君的话。”说到此时,帝王声音陡然转厉:“既然如此,寡人却又要诘问于你,盖聂,你为何要叛朕而去?!”

    望夷宫阶梯之下的闫乐目光阴骘,他方才已然察觉不寻常,此刻已经能够断定宫墙上帝王正与什么人说话,方才那厉喝之声不会错认。寥寥数语,他有些不敢相信,按照帝王质问的语气,那人分明就是叛出咸阳的盖聂!

    如果是盖聂,他却连万分之一的机会也没有。

    闫乐渴望功名富贵,不然也不会费尽心机迎娶赵高的女儿。他布局这么久,自然不愿以性命冒险。加上真刚和断水,或许勉强一站。闫乐不敢托大,招来心腹廷尉侍从让他极速去向赵高报信,并且让廷尉府和罗网能调动的人悉数调来。

    盖聂,帝国悬赏的首要重犯。

    闫乐眼中露出野心,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拿到这个功绩,给自己更上一层铺路。

    望夷宫的高台上。

    盖聂缓缓看向北方的暮色隐去的山峦。

    他说:“在赵国还在的时候,曾经发生过一场著名的赵破匈奴之战。有一个人,也曾经指挥十万中原子弟,败匈奴、灭襜褴、破东胡,用牺牲最少的战术,让匈奴人十数年不敢犯我边境。这个人,没有死在匈奴的剑下,最终死在的自己国君的令下。”

    盖聂说的这个人,正是曾经驻守代地雁门郡的大将军李牧。李牧辅佐三任赵君,赵国一直有“李牧不死,赵国不亡”的民谣。秦攻赵时,李牧指挥若定,次次击破秦军的同时,以一人之力南距韩、魏两国。可谓以一人之力苦苦支撑危局。

    这样一个良将之才,最终却因为王翦的离间计被自己辅佐的君王冤杀。李牧死后,不过三个月,赵国为秦所灭。历代赵王珍视的和氏璧从此归秦,最终成了帝王案上的那方玉玺。

    嬴政直视盖聂:“你因李牧之死,而记恨寡人?盖聂,你并不是如此短视之人。”

    盖聂是赵人,若真因秦国构陷李牧而心生嫌隙并不奇怪。但是嬴政却以为盖聂所思并不会如贩夫走卒这般简单。

    盖聂缓缓摇首:“周室东迁非秦之错,礼崩乐坏非秦之错。诸侯僭越、列国纷争,亦非秦祸。”

    嬴政咄咄逼人:“既非秦过,又何人之错?”

    盖聂北望,却不去说谁之错。

    赵国名将的陨落似乎无可避免,因为他阻挡了天道必然的轨迹。

    鬼谷之术研习的本就是人心、国命、天下大势。

    鬼谷历代师训:纵横捭阖,冷心为上。只有彻底身在局外,才不会为一物一国而悲喜。无论是张孟谈游说韩魏灭智伯导致三晋大乱、犀首游说燕秦而得利,还是苏秦张仪合纵连横,都是以天下为棋盘,左右格局。

    不够冷心的人,做不了鬼谷弟子。

    盖聂想,他与卫庄本就与历代纵横家不同。论锋利论决断,他不如卫庄,总是太被动,连事秦都是被动被押到咸阳宫帝王面前。

    此生最坚定的事情,恐怕就是为了故人嘱托寻找天明一路逃亡。

    如今想来,总觉得有点对不起师傅他老人家的希望。

    (补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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