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大国之声

    卫庄曾经说过,自古成王败寇的论定都是掌握在最后胜利者的手中。

    他说得直白而讽刺,却犀利准确。

    眼下,秦王在前,盖聂收束心神,言道:“列国并起,天下大争,诸国各自称雄,然终究不过是一代而终。自古王霸之业:一是罚罪,如周代商;二是攘外安内,如齐桓晋文。陛下却是走了一条自古以来从未曾有人走过的路。”

    大争之世,必灭他人之国,这是一条注定腥风血雨的路。

    一统天下,终熄战乱不是一句简单的话。能看到这一步的人已是前无古人。

    夏禹开始,古今三年前,唯有眼前一人做到了。

    嬴政闻言长久沉默,但他眉梢确实微微扬起。

    知己难求,这是难得高兴的时刻。

    望向北方起伏的山峦,那里正在修筑烽火台,连城长城。帝王叹道:“数百年,山东六国为式微,互相攻伐,为了眼前的利益能够引狼入室。他们早已忘记了谁才是我中原真正的敌人。”

    北有蛮夷,西有强秦,偏偏腹地还有本是同根的诸侯构陷。如同赵国北距胡虏之时,燕国时常趁虚偷袭,以致仇隙日深,以为世仇。

    究其根源,终归是国君短视,各自为政。

    疆土不分边界,人心偏要画地为牢。

    盖聂是赵人,可他更明白,秦国才是结束天下连绵刀兵的希望。

    “陛下做的事,是让华夏从此张口同声,指挥若举臂,倾尽一国之力以成其事。至此,天下无诸侯,唯有一国耳。”

    止戈休兵,一统中原,从此不再手足相残。

    这曾经是他追求的那个梦想。

    帝王听到此处,抚掌轻声说了一个“好”,饮尽一爵酒。

    酒尽,帝王掷杯于案上,方才畅快之色消散,竖目问道:“既然你知朕之远见,亦能思寡人所思,何以叛秦?”

    这是帝王今夜第二次诘问同一个问题,可见执念。只是这一次,帝王语气并无愤怒,跟多是惋惜。

    盖聂平静看向帝王:“为了一个故人的嘱托。”

    帝王神色失望:“为了那个刺客之子?盖聂,因飞絮而弃巍峨,你太令寡人失望了。这就是你身为鬼谷弟子的抉择?”

    盖聂缓缓道:“陛下,臣刚到秦时,见陛下夜夜用功到月上西天,四更不眠。上至丞相廷尉夏至客卿漏夜求见,从不曾怠慢。昔日见尉缭子,也是以大宾相迎,而非君臣召见。”

    尉缭子是魏国人,秦王却待之以上宾。

    昔日尉缭子就言道,秦王敬士而通权达变世间罕有,天下不一于秦,岂有天理。

    比之秦王对入秦的山东士子以国士待之,山东六国国君的作为着实令人不齿。

    韩国令郑国入秦修凿水渠以疲秦,做出约法三章:疲秦不成渠、死封侯,活逃秦,否则就要让郑国老死韩国终身不可为天下治水。然郑国身为水家弟子不肯做出伤害天下百姓的事,挺身终成渠。韩国却因郑国修渠被其余五国责备而欲灭郑国全族。那个时候,是秦王令王翦出雷霆之兵,直逼韩国南阳,逼迫韩国交出郑国族人,专人送去秦军幕府,救了修渠的千古功臣。

    嬴政重尉缭,一见如故,欲拜国尉。魏王却以尉氏族人性命相胁,令间人武士入秦毒杀尉缭,尉缭中毒险些殒命秦地。秦王为知己怒火中烧,以国书威胁魏王:若尉缭部族一人遭害,魏国入秦士子一人不安,就是秦军灭魏之时,魏王族人人人碎尸万段。最后魏王不得不割让五城谢罪,从此魏王一病不起。

    这些年秦王护持功臣,早已视七国如一国,这正是盖聂一直追寻的千古邦国第一大道。

    嬴政难得怅然,他称帝后,随着他威仪日盛,周围的人早已敛去锋芒,变得毕恭毕敬,入耳皆是歌功颂德万寿无疆之声。即便是李斯,如今也很少与他提及往昔君臣扶持的时刻。

    自亲政起,帝王几乎从未在前半夜歇息过。世人只知他因美人误时杀之残暴,却不知他对自己苛求更甚。

    帝王看向盖聂:“秦一天下在于一治,并非效仿夏商周。朕志不在做王道天子,而在根除裂土战乱之源,唯有如此天下一法一治。是以灭六国大计,不存王族社稷,不存国都。盖聂,你该懂朕!”

    盖聂目光依旧平静:“然。”

    帝王却道:“既如此,燕太子使刺客刺杀寡人,难到不该诛杀?”

    这个问题盖聂不会回答,帝王也并不需要他回答。

    他沉默地看着嬴政,帝王比他记忆中改变了很多,颧骨高起,唇色紫酱,几句话的功夫已经面色赤红,目中血色更迭。

    他说:“臣离开,是因为那时,秦国已经不需要纵横。”

    嬴政眼中有光一闪而过。

    他自然可以以李斯蒙恬举例帝国护持功臣并非虚言,但是对上盖聂平静澄澈的眼神,对于聪明人,这样说没有意义。大秦因纵横而王天下,就比任何人都更知道纵横之术的危险。

    如同兵器,李斯第一个上奏,收天下兵器,去私兵,除盗贼。

    帝国只会有一个声音,他的意志,就是整个中国的意志。他可以调集举国之力,南收百越,北击匈奴,西却羌胡。

    他最不需要的,就是会扰乱这种格局的威胁。

    盖聂即便留下,用之也要小心谨慎。

    他们是君臣,亦是知己,并不需要多说已然明了对方的意思。

    帝王又饮一爵酒,叹道:“盖聂,你为何不能如同尉缭郑国?为何不能以你纵横之才,辅佐我大秦万年?”

    盖聂眼底似藏了浩瀚星辰,道:“臣,不如丞相,也不如中车府令。”

    “哦?”

    “臣记得王上东出之际,曾令罗网护卫特使顿弱、姚贾。彼时罗网似帝国匕首,为陛下护卫出使山东六国的士子。”那时的罗网,是帝王手中对准中原六国的暗箭。

    “然。”

    “而如今,陛下的这把匕首,却已将刀刃对准了陛下的血脉手足。”

    帝王的目光陡然转厉,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在这一刻带上了山雨欲来的威慑:“盖聂,你可知你这说什么?”

    盖聂平静迎视:“陛下心中早已有所揣测。”

    倾倒的酒尊无人去扶,酒液顺着案几的弧度滴落于地,也无人理会。

    帝王的脸孔陷入昏暗的阴影里,变得阴晴不定。居高位者往往多疑,对于揣度他们心思的人必定流露杀意。此刻帝王的杀意却并非冲着盖聂而且,他似乎为什么事情而焦虑,与先前气吞山河定乾坤的神色大不相同。

    盖聂心中一动,他忆起了天象,荧惑守心,与心宿遇。师傅说过,天象有异,国运有厄,或为人王地主身故先兆。如今帝星已经暗淡无光,凶兆以现端倪。

    为天下大局计,他不得不做最后的努力:“陛下,或许是时候,将戍边的公子召回咸阳了。”

    帝王面色极沉,沉似乌金,这并非一种正常的状态。但他还在努力压抑克制着,压根要得很紧,这让他吐出的字显得重若千金:“世人都以为寡人流放扶苏是因为厌弃了他,你也如同世人一般愚昧吗?”

    盖聂平静与他回视:“昔日商君变法时,还是太子的秦惠文王杀了白氏族人,按秦法因偿命。后来太傅代罚,太子被流放乡野受罚。陛下所行,不过是见公子长于深宫,纵使仁义却容易被人左右,希望他能效仿昔日先祖,谋定乾坤。”

    帝王闻言,面色似喜似悲:“总算有人知晓寡人心思,总算有人知晓寡人为难!”

    帝王喃喃自语,竟然露出了一线不同寻常的癫狂神态,衬着乌金般的面色已是命不长久之兆。

    盖聂不忍打断,静坐默默陪伴。

    嬴政叹过又悲:“你懂,可惜寡人公子却不懂!”

    扶苏的境遇比之昔日秦惠文王被贬斥的遭遇已是天上地下,可惜他仍是不懂。仁厚到了头就是蠢!大秦的千古基业他如何敢放在这样一个敦厚有余而但当不足的儿子身上!他要的是一个如同历代秦王一般如狼似虎的儿子,而非一个被儒家腐坏了的蠢才。

    盖聂静静地注视着他:“或许,陛下的目光超越了这个时代,但是陛下的野心也正在耗尽这个帝国最后的国力。陛下可曾看见,咸阳之外帝国的秩序已经开始崩溃。穷尽举国之力战争的后果是当战士在沙场拼杀时,他们的家已经无人养活。”

    覆灭的命运,不可逆转。

    华美巨大的宫室似乎不再是几代秦王驱策驰骋之后供他们休憩养伤的家园。从一个特定的时候开始,这里成了寂静的王族坟地。

    城楼下,已经有了奔驰的脚步,不是几个人,而是近百人,个个身负武功。

    盖聂没有动,他只是一字一字慢慢说:“盛极而衰,爬到山顶的人,再迈出任何一步,也必然是向下;当外部的敌人被全部消灭之后,人们的矛头,往往就会对准自己曾经的故人。”

    嬴政看着他,目光已经不在如故。

    “陛下,臣要追寻的答案,已经不在此刻的咸阳宫。”

    (补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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