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忆往昔

    这个晚上,咸阳宫里。

    赵高极为谨慎地守在殿外听差。

    往日这个时刻皇帝差不多该批阅完毕一百二十斤的竹简,随时可能会让人送上丹药。

    但这几天有所不同,因为华阴县的使者带回一个消息之后,帝王的神色就有些不对劲。

    带着某种刻意压抑的暴怒,让这些即便是常年侍候惯了的老人们也心惊胆战。

    一阵风刮过,赵高抬头看了看挂在飞檐之下的风铃。

    因为帝王目力不好之后,对风吹草动尤为敏感,一点声音都会疑心有异,他就命宫人将风铃的铃当用丝绸裹住。

    风过去,赵高看了一眼紧闭的宫门,示意让小太监换上热汤水。

    天已经开始凉了。

    忽然殿内传来轻微的声响,像是竹简坠地的声音。赵高转头看了一眼断水,他是六剑奴中心眼境界合一的蒙眼人,耳力自然最好。

    断水慢慢摇了摇头。

    殿内忽然传来皇帝的声音:“赵高。”

    赵高连忙整束衣衫,道:“陛下,臣在。”

    皇帝的声音传来:“外面人影太多,晃得朕心烦,你让他们都下去罢。”

    皇帝近来越发疑神疑鬼,赵高低头道:“是,陛下。”他挥手让六剑奴和几个小太监都暂且退下。

    “赵高,你也退下。”

    赵高一怔,只得自己也先退开,站在殿外的台阶下,看着飞檐在漆黑的天幕下的形状。

    这里已经离得足够远,如果不是刻意呼唤,他已经听不见正殿的的动静。

    有小太监来讨好赵高,道:“赵大人回咸阳之后就没有在子时之前休息过,今日不如早些回府休息片刻。自有小的们在这里远远听差。”

    赵高缓缓道:“陛下今日未曾服药,若是半夜忽然想起,尔等伺候得了么?”

    那小太监顿时面色就白了。

    先前不久,有陛下宠爱的美人看帝王批阅奏折太累闭目养神时睡着了,便自作主张让陛下多睡了半个时辰,错过了用药时刻。陛下醒来,便下令将美人绞死。

    的确,陛下近日喜怒无常得很。

    看那小太监顿时面色惨白。

    赵高忽然嗤笑道:“就你们这点儿胆子,不怕丢了小命,我还怕你们惹了陛下生闲气。”

    小太监畏畏缩缩道:“幸亏有赵大人提点奴才们,这条狗命还能为大人多跑跑腿儿。”

    赵高也不再多说,只让小太监去取了炭炉在这里暖着陛下服药需要的热水,才闭着眼睛开始调息。

    章台宫。

    是嬴政躬操文墨,昼断狱,夜理书的正殿。

    嬴政坐在上方,缓缓开口道:“赵高已经下去,你也可以说明你的来意。”

    苇白色袍袖的剑客慢慢上前,他的身影走出阴影,曝露在仙鹤长明灯的烛火中。

    嬴政的目光中他手上扫过,看清楚那是一柄木剑,开口道:“难怪殿前的磁石阵没有任何动静。”

    盖聂不说话。

    嬴政在他身上没有感觉到杀气。

    这这个距离,就算六剑奴刚刚就在殿外,如果盖聂真想杀他,也不是完全办不到。所以此刻,帝王反而有点心情和自己昔日的贴身侍卫叙旧。

    “寡人赐予你的渊虹呢?”

    盖聂这次总算有点回应:“在机关城。”

    嬴政看着台阶下的人。

    还是一样的人,但是却已经是自己和帝国的敌人:“你踏出咸阳宫的时候,就已经舍弃了在帝国土地上自由行走的权利。你来,是为了杀朕,还是向朕忏悔?”

    盖聂放下剑,抬头看着上座的帝王:“神农氏尝百草,是为了更多人能够不惧伤痛;士兵们在战场牺牲,是为了家园能够不受人侵犯;有人放弃这光明下行走的权利,是为了更多人能够得到这种机会。”

    嬴政的目光陡然锐利,带着暴怒的先兆:“盖聂,你是在指责寡人?”

    盖聂平静地迎视着,然后他忽然说:“陛下,你还记得十年前,我是为何来到咸阳宫?”

    这次皇帝沉默了,他缓缓眯上眼,遮蔽锋利的目光。

    皇帝想起了他此生那次惊心动魄的危机。

    “你来,是因为燕国的那个刺客。”

    沉默。

    章台殿没人在说话,这里一坐一站的两个人。

    他们各自都想起了一些人,一些事。

    许久之后,还是帝王先开了口:“当年燕太子的刺客伏诛之后,寡人令廷尉与罗网盘查刺客在入宫前接触的所有人。你就是在那时被视作刺客同党,被捉拿下狱,后押解入咸阳的。”

    说是捉拿也并不完全准确。

    盖聂那时没有反抗,他只是平静地束手就擒,被捉拿下狱,然后一路从榆次来到咸阳。

    帝王眯着眼,神情忽然开始有些放松下来:“那时你还只是不足弱冠的少年,却已经是天下人尽皆知的剑客了。”

    荆轲在刺秦前四处游历与人比剑以证剑道,他自创的惊天十八剑险中求胜,几乎难遇敌手。只是做榆次上门找还是少年的盖聂挑战时才吃了闷亏。

    那是盖聂小小年纪已经剑术有成,而且性子沉稳,对于荆轲的挑战并不应战。

    荆轲最终迫使盖聂与他比剑的时候,盖聂却连剑也没出,单单凭借眼神和气势就让荆轲在比剑中收剑认负。

    这些事情,是在荆轲伏诛之后,帝王设在民间的伏哨打听到的,由罗网层层上报。

    一个比荆轲更加危险的剑客是帝王绝对无法容忍的威胁,加之他与大逆刺客曾有接触,在亲自见到盖聂之前,嬴政是打算杀掉这个男人的。

    但是王翦却说,盖聂是六国第一剑客,曾经在乌金山上斩妖除魔,剑法已经出神入化世间罕有。

    但是他却因为王翦对盖聂的称赞,对这个男人产生了兴趣,于是打算破例亲自见一下这个传说中的剑术高手。

    只是那一次帝王偶然兴起的念头,让他改变了对方的命运。

    帝王还在回忆,他的眼睛微微眯着,像是被仙鹤宫灯的烟火熏得难受。

    盖聂慢慢说:“陛下却仿佛还和当年一样。”

    嬴政被打断了思路,但是盖聂的话让他有了短暂的愉悦,仿佛刚刚服下一刻仙丹。帝王于是再度开口,语气已经如同昔日君臣在闲叙时那样:“那时,寡人还未曾称帝。初次见你,却似见到一柄剑。”

    对,那个时候,未及弱冠的少年身负枷锁站在章台下,虽然长途奔波风尘仆仆,却难掩锋利的眼神。

    就像是一柄即将出鞘的名剑。

    嬴政当即生出爱惜之心。

    嬴政出生在邯郸,从小随赵姬在赵国为质。质子的生活通常都不怎么好过,被赵国宗室子弟欺凌的事情时有发生。无论衣食,被挑衅与被欺侮,才是质子们该过的生活。

    还只是赵政的年轻人,曾经无比向往着剑客游侠快意恩仇的人生。在做质子的岁月里,他靠着四处求师苦习剑术才护住了自己和母亲。

    如今他已然身为九五至尊,却仍随身佩戴天下第一名剑天问,便是不忘昔日过往的意思。

    盖聂微微动容:“陛下胸怀眼界世间唯一,当时力排众议解我枷锁。”

    帝王亦是忆起昔日章台情形:“不仅解去爱卿枷锁,还赐座赐酒,与耳畅谈论剑。”

    那一场论道切磋,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

    嬴政忽然生出一点许久不曾出现的兴致,对着盖聂道:“盖聂,不妨再陪朕把酒一叙。你仍旧是帝国的叛逆,但也确是我这剑术上唯一欣赏的知己。”

    盖聂在台阶下一时不言。

    帝王冷淡地笑起来:“怎么,你还是那样,滴酒不沾?”

    这或许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次谈道论剑了。盖聂缓缓颔首:“听凭陛下做主。”

    帝王居高临下看着他,许久之后,嘴角勾起:“很好。”

    (补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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