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守心

    人生总是在忙碌中寻找答案,在奔波中走向死亡。

    这,就是命运。

    盖聂坐在桌前,看着油灯的火焰闪烁跳跃。桌上摆放着的兽骨被火烤裂了,裂隙的方向预示着某种命运的指引。这是一种古老的占卜法,他在师傅那里曾经听过。阴阳家以这一门奇艺为骨,幻化出莫测的阴阳术。

    然,万物归一,能够看破这一切的人或事,始终只有少数那么几个。

    盖聂自认自己算不上少数的那几个人,充其量,他只是一个旁观者。

    盖聂低头看了一眼兽骨,吹熄了油灯,拿起手边的木剑推开屋门,往夜色里走去。

    这是一条崎岖的路,盖聂走了几步,忽然停住脚步,举目向前。

    山道前方的高地上,有一个人早就在哪里等着,他白色的头发在这样漆黑的夜里,好像莹莹烛火一样。

    盖聂:“小庄?”

    卫庄一直望着漆黑的山顶,听见盖聂开口才转过身来。

    “师哥。”

    他喜欢等盖聂忍不住先开口、或者先出手,一如当年在鬼谷比剑、又或者在十年后的机关城。

    “你,一直在这里。”这是陈述,而非疑问。

    卫庄想,盖聂还是了解他的。所以他并没有回答这句话,而是像预言那样,说着毫不相干的事情:“我们手里的剑,就如同眼睛,我会用它去看透黑暗的尽头。”

    盖聂看着他身边的鲨齿,抬起脚步,一步一步向着卫庄走过去。

    直到两个人并肩而立时,盖聂说:“走吧。”

    ……

    海上风光与中原大不同,盖聂与卫庄二人皆来自中原,此番来到桑海一路奔波险些丧命,从不曾窥探海边美景。

    苍天百幕掩映,不过半夜刚过,仍是漆黑一片,似是混沌遗忘了世间。

    盖聂说:“此处,是视野最佳之处。”

    卫庄不置可否,他的头发在海风里被吹得四散飞起。他站立的地方与盖聂相聚不过一臂之远。看着漆黑的天际,卫庄开口道:“师哥,这么多年来,你可有替嬴政观过天象?”

    盖聂答非所问:“咸阳宫有阴阳家的月神。”

    卫庄听懂了,他轻笑一下:“是你隐瞒了你的能力,还是嬴政不够信任你?”

    盖聂道:“昔日所学不曾专精,不过皮毛。再说天象不过预示,不必尽信。”

    卫庄嗤笑一下:“荧惑主凶、近于妖星,司天下人臣之过,主旱灾、饥疾、兵乱。师哥,你事秦了真多年,是不是觉得很讽刺?”

    盖聂叹了一口气:“小庄,有些事,并不是永远只有一种答案。”

    卫庄看着他的侧面:“哦?看来你并不想承认自己的失败。”

    盖聂望着远处微弱的星辰轨迹,沉默着。

    卫庄的目光落在他握着的木剑上:“您能推演荧惑的轨迹,是否也算过自己的宿命?”

    回应他的,是盖聂长久的沉默。

    卫庄没再追问,因为这个时候,在天际上有一片绚烂的红色流火出现,几乎是在很短的时间里,流火渐渐清晰,拖着一条长长的轨迹,划过夜空。

    他们离得很远,但即便是这样的距离,也让他们能够感受到那令夜空都被照亮的光芒,仿佛光明划破了永夜。微弱的荧荧之火烧过流月,用极快的速度,往地面坠落下去——

    盖聂说:“这个方向,是东郡。”

    光火过后,夜空又重新回到黑暗。

    但这一阵黑暗只是黎明前最后的挣扎,在荧惑之火消失的地方,一片绚烂的光芒骤然亮起。滚滚而来的,是连大地山脉都在震动的呜咽。

    卫庄用他低沉的声音说:“这个时代,说不定也即将结束。”

    盖聂并没有在第一时间说话,他与卫庄一起,目睹了星火坠落的瞬间,从绚烂到大地归于平静,只剩下隆隆的声音以及慢慢升起的黑烟。

    然后他听见卫庄说着毫不相干的话题:“人们似乎很健忘。为了活着,无论多么深重的伤害,他们都会遗忘和顺从。”

    盖聂缓缓道:“这,只是他们不得已的选择。”

    卫庄斜眼看着他:“你,似乎把自己当成了他们中的一个?”

    “小庄,我并没有忘记初衷。”

    “畏惧杀戮,并不是一个剑客应该有的选择。”

    “无谓的杀戮,也并不能让你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卫庄的目光饶有兴趣地落在盖聂的侧脸上:“哦?我想要的东西,似乎你很清楚?”

    这个时候,卫庄听见盖聂用一种他从来没有听过的语气说:“小庄,我们追求的东西虽然很不一样。但,有一件事,始终一致。”

    卫庄极少有的没有讽刺盖聂,而是安静地等着他把这句话说完。

    然后,他看见盖聂用一种沉静纯粹的眼神,说道:“以杀止杀,只要我们,足够的强!”

    ……

    桑海,崖边,墨家据点。

    盗跖的失手被擒让墨家焦躁不安,即便得知这是张良与盗跖私下的计划,也必不可免人人面露忧愁。

    在这个时候,张良提议,让流沙出手。

    这个提议让墨家异常纠结。虽然对流沙不满,但这件事上墨家能做的实在不多:庖丁是他们在桑海对外搜集情报对外走动的联络人,被抓了;盗跖是墨家唯一能够在流沙与秦军围剿的千军万马中突围的人,也损了。

    他们能做的选择,实在不多。

    在墨家看来,与流沙的短暂和盟实在是利弊参半,流沙的人,没有一个是正常人能正常说话!他们将希望寄托于盖聂身上。可惜,不知是因为被卫庄折磨得早已习惯这种风格,还是因为他本人不喜欢说话的缘故,盖聂对于这种明显不会真打起来的口舌争论毫无意识,以至于时常站在平台上看着海面发呆。

    幸好卫庄最近也不再像机关城那般一言不合就拔剑杀人,对于流沙河墨家的争端,他与盖聂一样采取了无视以及放任自流的态度。

    卫庄的默许让赤练知道了他的态度,所以她笑着说:“或许这个小东西,能做到你们墨家做不到的事。”

    雪女一贯看不惯赤练这种出生明明很好,却非要在男人面前卖弄风骚的女人。所以每次赤练故意卖弄的时候,墨家其余诸人可能不便开口和一个女人计较,但她不怕:“哦?就凭一条蛇?”

    “哎呀,雪女妹妹可不要小看我的小宠物,只要是她熟悉的味道,无论是千里之外,还是上天入海,她都能找到……”赤练摇着小蛇炫耀着。

    高渐离一皱眉:“熟悉的味道……”

    他与雪女对视一眼,都在眼里看到了愤怒。雪女喝到:“你在我们身上下了追踪的东西?”

    赤练捂着嘴笑得咯咯咯:“雪女妹妹不要紧张么,这个东西叫蛇息,没有毒的。你看,这个时候,不就成了救命的东西了?所以你们应该感谢我才对哟。”

    雪女眉头一竖,质问道:“怪不得你能找到墨家据点!秦国的军队是不是你们引来的?”

    赤练笑得花枝乱颤:“雪女妹妹这可就冤枉我了,我在这之前,可是从来没有和那个小飞贼见过面哦。”

    高渐离走上一步,制止了雪女的发怒:“好了,阿雪。他们不会和你说实话的。”

    赤练扁扁嘴,觉得这人好无趣。

    栈道靠近海边的栏杆边,盖聂沉默地听着赤练的话,低头看着海面翻涌的浪花出神。他忽然明白卫庄为什么会忽然出现在昆吾之地,又能够如此准确地找到墨家藏匿据点的唯一出路。

    他想起了机关城之后身在流沙养伤的那段时间,卫庄的确有很多机会对自己用蛇息,怪不得自己当时他对自己的离去毫不在意。

    就像他自己一样,卫庄并不是一个会做多余事情的人。当时这样做,不管是不是为了能够通过他达成与李斯的交易,现在都没有必要再追问下去。就像赤练说的,无论初衷,现在流沙与墨家暂时合作。这一点,能够让墨家找到盗跖的行踪,就已足够。

    他们的利益,并不冲突。

    这天晚上,卫庄我自己的处所调息打坐。夜已经过了子时,他毫无睡意。

    这种情形他并不陌生,除了在鬼谷那三年只有师傅、师哥与横剑术的日子里,他过着日出而练,日落而息的平静生活。他从回到紫兰轩开始,步步为营看着皇室贵胄们玩弄权力者的游戏,已经累了。

    越是心机深沉,越是累,越无法安睡。

    就像紫兰轩一样,越是夜深,越是热闹;越是贵胄,越是糜烂。

    到了最后,连根都一起腐烂。

    他也曾向韩非一样痛饮,只求一夕醉卧红尘。可后来他明白了,那只是一种摆脱不了身份的逃避而已。他,卫庄,不需要欺骗自己,麻痹别人。

    他,只需要让天下人畏惧自己,就已足够。

    卫庄睁开眼睛,他看向窗外不远处的地方,那里是盖聂住的地方。

    不合时宜的,他想起在鬼谷时和盖聂在一起的时候,睡眠对他从来就不是一个问题。每次看见盖聂毫无破绽的表情,心里就只剩下一个念头——打败他!

    他曾经以为这就是原因,但彻底打败盖聂的念头消失之后,这种情况仍然维持着。在墨家机关城之后盖聂在他身边养伤的日子里,无法安睡的情况一次也没有出现过。

    卫庄缓缓闭上眼睛。

    ……

    倏然睁开双眼,卫庄双眉一聚。

    盖聂的气息,忽然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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