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暂时同盟的关系,墨家与流沙不可避免吃住在一处。
安顿之后的第二个早晨,双方泾渭分明地陆续来到从栈道延伸出去的平台之上。这里依山而建,没有多余的精力与木材搭建议事堂,因此就用面朝大海的栈道平台代替。
班大师到来之后左右环顾,问道:“盖先生还没到来?”
盖聂是墨家最重要的客人,班大师对他的关注理所当然。
雪女略带担忧地回道:“往日这个时辰,盖聂都是去给蓉姐姐准备朝食的。”说完她望着高渐离:“是不是昨天和阴阳家对战的时候盖聂又受伤了?”
赤练捂着嘴嘻嘻笑着:“蓉姐姐……”
雪女冷冷看着对方的人:“这也算拜你们流沙所赐。”
赤练的手撑在腰间,摇着手腕说:“哎呀,那个时候,是各有立场的。雪女妹妹还真是记仇呢……”
雪女深吸一口气,正要反唇相讥,忽然停住了。
因为她看见盖聂从对面流沙的方向,朝栈道这边走过来。
盖聂的步子很慢,如同这个人一样,很多时候总是显得温温吞吞。
寻常人可能无法辨别一个内力高深的剑客走得缓慢,到底是因为刻意放缓了脚步,还是因为难以言述的原因,比如伤痛,而不得不慢慢走路。
但,卫庄能够做得到。
他的嘴角勾一下。
盖聂目不斜视地越过卫庄,走到墨家的一边,慢慢跪坐在矮几旁边。
班大师摸着胡子对盖聂表达善意的问候:“盖先生,仓促收拾出的屋子,实在是招待不周。”
盖聂对班大师拱手还礼:“班大师太客气了,有劳。”
班大师:“正要说忘记告诉先生,这几日有专门的墨家医者照料蓉姑娘,盖先生不必如此劳累。你昨夜与星魂对战时受了很重的内伤,理应好好休息调理。”
盖聂低下头:“在下明白了,多谢。”
高渐离对盖聂道:“难得看到你这个时候起身,阿雪还担心你又去照顾端木统领了。”
盖聂稍微迟疑了一下,回道:“身体略感不适,是以起身晚了。”
这句话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经历昨日的变故,许多人都大伤元气。盗跖和大铁锤到此刻还不曾现身。盖聂在内力全无时对战星魂,在最后强大的内力拉锯时因为不忍心天明受伤,所以用自身承担了所有的攻击,与逍遥子二人都受了极重的伤。
严格来说,盖聂起身的时辰并不算晚。
赤练留意到卫庄的面上露出嘲讽的笑,这个表情昭示着他对刚刚对对话嗤之以鼻。
雪女感叹道:“之前蓉姐姐的餐食,多亏盖先生打理,才让蓉姐姐能撑到今天……”
盖聂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因为他觉得这句话应该是墨家人专门说给流沙的人听的。
果然,赤练第一个接话道:“哎呀呀,想不到盖先生除了武艺高,连厨艺也这样好。愿意为了一个女子洗手做羹汤——”她没有说完整句话,因为这样欲言又止的半句话,足够了。
说不清是什么原因驱使她做这样的事情,或许是在韩宫里那把最后的大火,烧毁她所有少女的梦想。
墨家机关城之后,她就明白了一件事:她永远争不过一个人。
可她不在乎,她说过:只要是你想要的,踏过我的身体也无所谓。
那么,只要是那个人想要做的事,想要的人,他的心,也必须心无旁骛!
白凤看了赤练一眼,在她的眼里看到一点恶作剧的妩媚,还有一点伤感的难过。
他没说话,也没必要说什么。
盖聂的木屋最终安排在流沙一边,但是离墨家这边最近。
墨家的人对流沙始终留有顾忌,总觉得引狼入室的感觉。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流沙一来,物品的顺坏和消耗都成倍增加。不算第一天晚上鬼谷双剑“切磋”破坏的屋子,听说第二天还坏了一个浴桶。
这件事情有个小插曲。
据说当时墨家铁统领哼着小调去浴间洗沐,才进去没多久就听见他大叫一声。当时墨家诸人刚刚经历大变,风声鹤唳的,一听见动静还以为是罗网来犯,立即赶到。
结果……反正当时冲进浴室的几个人出来的表情都生不如死,尤其是盗跖统领,大声嚷嚷着让铁统领赶快把衣服穿上。
总之是一阵鸡飞狗跳。
最后沐浴的人已经不可考。就算墨家的人根据折断的门栓推测流沙的人可能在盖聂之后使用过浴室,但因为盖聂对此保持沉默,所以也无从得知。或者说不定真是因为大铁锤身高体壮,压垮了年久失修的木桶呢?
不满只能闷在心里。
班大师决定大材小用,亲自设计督造了两个稍微大了点、更加坚固的浴桶。
……
营救庖丁的计划已经不容拖延。
在所有人并不知情的情形下,张良与盗跖达成了共识,私下计定以身犯险先找到关押庖丁的帝国牢笼。
这件事情必须有一个契机。为了打开一个缺口,盗跖开始监视公子扶苏。很快,他们发觉一连几天,海月小筑被罗网严密监视起来。
机会,似乎来得比想象中快。
扶苏在海月小筑遇刺的同时,盗跖被章邯所俘,白凤虽然袖手旁观不曾插手,但流沙的出现还是引起了隐秘卫的注意。
庖丁没有救出,又搭上一个盗跖,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流沙的袖手与风凉话让墨家极为不满,几乎衍生到了正面冲突的地步。
盖聂与卫庄各自为营,一下子化成泾渭分明的两派。
一直到这个时候,墨家的人才发觉一件事:鬼谷这一对师兄弟好像已经很久没说过话,哪怕一句。
卫庄的阴沉和善变并不出人意料,难得的是之前无论别人如何待他都能心平气和的盖聂,能对卫庄视而不见好几天。
几日后,是夜,上玄月。
桑海的悬崖边上,夜晚的海风吹得海面白沫翻涌,时而像是韩国宫殿里碎掉的玉珏,时而像是那年大雪宫闱屋檐下坠下的冰花。
山崖的这一边,赤练安静地看着前方,看着卫庄的鲨齿在漆黑的夜色里划出恢宏的剑影,以一种摧枯拉朽的气势,仅仅靠剑气激起的疾风就足以击碎岩石。
真强大。
赤练默默地注视着这个男人。
看他的剑、看他的白发、看他的背影。
这是她的特权。
卫庄练剑从不许人近身,唯有她能例外。
赤练想,自从齐国不战而降之后,六国的后人一开始还联合抗秦,可是慢慢的,六国的人各自为营,各家各派忙着自己划分势力范围和排挤异己,渐渐的,真正抗秦的人已经没有几个。韩国的梦已经很多年没听人提起过,当年的那些人,不是死,就是不知去向,只剩他还在。
更好的韩国,也许终究只能在梦里出现。
这,或许是卫庄对自己的补偿。
但也仅此而已。
鲨齿插入岸边的岩石里,崩塌碎落的巨石顺着陡峭的山崖跌落深海,溅起的水花很快被海浪声吞没。
卫庄松开手,站在涯边看着漆黑的夜空。
赤练凝望着他的背影,每一次用尽了她一生的力气,就好像没有明天一样。
一个白色的影子像展开翅膀的鸟儿一样,悄无声息落在她身边的木栏杆上。
赤练没有回头,问了一句:“子房回去了?”
白凤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并不觉得自己需要向赤练交代什么,反而看着远处穿着大氅的人问:“他,还是这样?”
赤练的声音很无所谓:“这和你似乎没什么关系。”
白凤哼了一声,望着天际明灭的星光说:“这个世道,天下人的命运,从来没有掌握在自己手里,世上的事,从来都是强者的游戏。”
赤练没有说话。
白凤眼底有一点怀念的味道:“就像那纵横交错的网一样,从来没有遗漏过谁。”
赤练的面色也开始恍惚:“纵横交错的命运……你说,这个世道明明已经有了横,为什么还一定要有纵?”
白凤:“或许,这原本就是他们的命运。”
赤练轻声重复:“命运……”
许久之后,赤练开口问:“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寂寞?”
白凤抬了抬下巴,也不管女人能不能看到:“或许就像他那个样子。”
赤练却摇摇头:“不,这不是寂寞。真正的寂寞,是近在眼前,却咫尺天涯。”
白凤没再开口,因为这个女人的背影看起来好像要哭了。
……
白凤看了这个女人一会儿,正要开口,忽然眉头一动,他看见山崖那一头的栈道边,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站着一个苇白色衣袍的剑客。
赤练感受到白凤的气息出现了变化,他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清这个人之后,微微睁大了眼睛。
她看见这个苇白色衣袍的剑客在迟疑一番之后,举步向前,用一种很慢很慢的节奏,像一个完全不会武功的人那样,走向悬崖方向。
……
悬崖前,卫庄没有回头,只是把头微微偏向盖聂的方向,用一种在这样的夜晚略显华丽的声调问:“你,也看到了?”
盖聂的眼睛在漆黑的夜里看起来像是纯黑的华练,倒影出满头的星辰轨迹,他望着天,回道:“是。”
卫庄的眉间有了短暂的松融:“你看到了什么?”
盖聂慢慢说:“月食五星,荧惑归心。”
卫庄轻轻笑起来:“凡月食五星,其国必亡,岁以饥,荧惑以乱,填以杀。”
盖聂沉默着。
卫庄微微侧头:“师哥,一个人的力量,始终抢不过天地的法则。”
盖聂的目光印满星辰,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他的内心没有丝毫动摇:“破,而后立,也是天地法则。”
……
赤练想起,她曾经以为卫庄的寂寞的。因为天底下,只有他的眼睛一直看着天空。
这一刻,她忽然觉得,永远望着天空的人,或许还有另外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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