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盖聂额头布满冷汗,浸湿了头发,他的双掌虽然仍然安置于膝盖之上,但那双手手背处已微微浮现出凸起的脉络。
此时,盖聂正在忍耐,他在极力压制住在奇经八脉中四窜的剑气。
武学之境,一是天赋,二在机缘。前代鬼谷子收徒之时曾经说过,他与卫庄都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武学奇才。一路行来至今,以他与卫庄现在的境界,已经达到剑术万里无一的高度,若想再度突破,或是稍有进益,须得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
眼下,盖聂只觉铮铮剑气置于耳畔,脑中仿佛有一柄小剑,反复演化当日与六剑奴对战时那一剑百年的招式。随之而来的,便是体内的真气在周身经脉中一道道散开,如涛如山,不受控制地四处乱撞,激得全身痛楚难当。
其实以他自身的功力,度过此次难关并非难事。但他在与阴阳家对战时为了保护天明伤得不轻,尚未恢复巅峰状态。以他内伤尚未痊愈的现状,如果不能平安度过此关,恐怕原本的境界都有受损。盖聂凝眉暗自忍耐,强行收束意识,尽全力将混乱的真气归回经脉,以求突破。
经脉被剑气几乎割裂,这种疼痛让人摧心折肺,盖聂咬牙撑着一口气兀自忍耐间,忽然察觉有人靠近。
他不及睁眼看清来人,瞬间有人拍上自己冲、带、跷、维六脉腧穴。
然后,一股极为熟悉的纵横之气从冲脉交汇之处强横冲入丹田。
盖聂瞬间明白了来人的身份,熟悉的纵横之气让他没有任何抗拒。
这股劲气霸道强横,完全没有顾及经脉已是樯橹之末的进阶人,一路蛮横突入,对盖聂带来的痛苦比起乱窜剑气带来的实在是有增无减。但这股劲气在某种程度上的确助他突破了胶着的状态,冲破被内伤阻塞的经脉。
盖聂静息凝神,顺着这一股力道的游走方向让两路真气汇聚一处,在体内游走转承。
长长的吐纳过后,长长的剑眉终于逐渐舒开,盖聂睁开眼睛,他额头滚落的汗水润湿了眼帘和眉睫,在昏暗里看得并不真切。但他实在太累,累得抬不起手擦拭汗水。
对面是玄色的影子,坚如磐石地立在那里,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盖聂重新闭上眼,凝定心神,运力察视一番经脉,一股难言的轻快通畅之感顺着丹田与督脉一点一滴地延展到四肢经络。
虽仍阖着眼,但方圆百尺内海浪滚石,俱在耳间。
几年奔波与彷徨,他停滞的剑术,在今天终于有所突破。
睁开眼,盖聂微敛双目,看向立在身边刚刚在他后继无力之际助他打通经脉的师弟。
此刻的卫庄闭目不言,银练般的头发紧贴在汗湿的两颊,额上渗出汗水,沿着面部冷硬的线条直流入颈间。
他并没有穿着大氅,只着紧身剑衣,看来是察觉不妥在第一时间赶过来的。
不管两个人在外人跟前如何敌对厮杀,私底下,他们之间……始终还有一些在旁人看来不能理解的坚持和东西。
盖聂想,如果在以前,他或许这可以解释成同门之义,现在还多了一些他暂时不能想明白的东西。
他叹了口气。
卫庄眼下是少见的狼狈,盖聂伸出手扶住他的肩臂,一面去探他脉门,却被对方反手扣着手腕,阻止了他探查他内息的动作。
卫庄睁开眼睛:“不必多此一举。”
盖聂看见他的眉睫上有未曾消散的水汽,眼底浮现淡青的痕迹,这是气海空虚的征兆。单凭这两样,便知对方眼下,已是内力耗损不轻。
盖聂眉间微微隆起,目光中带着担忧:“小庄,你现下如何?”
卫庄眉眼低垂下去,吐纳着,言语间如同往日一般:“不用你管。”
盖聂不再多言,转过身,穿鞋下榻,推开门走出去。
木门阖上之后,屋内很安静,只有静静的吐纳声。
卫庄调理一息,缓缓睁开眼。
盖聂已经不在这里,至于去了哪里,卫庄猜都不用猜。
很快,门再次推开,盖聂手里拿着的是卫庄的贴身衣物。
卫庄看见盖聂放下他的衣物之后默不作声走到屋子另一边更换汗湿的衣袍。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起了当年在鬼谷的时光。
许多年过去,盖聂还是老样子,对自己的防备少的可怜。
盖聂已经赤|裸着上半身开始披上干净的衣袍。
师傅说过盖聂的筋骨柔韧万里挑一,最适合修习以机巧取胜的纵剑术。习武多年不曾懈怠,他的肩膀即宽又阔,肩胛骨狭长流畅。这个线条一直顺着脊背往下,延伸到腰骶的位置。
相比于横扫四方摧枯拉朽的横剑术,盖聂修习的纵剑术走的并非刚猛的路子,所以这么多年下来,他的腰身既不太过瘦弱,也不会坚如板石。
双手钳住他的腰的那种温暖触感,突如其来闯入卫庄的感官里。
他还记得盖聂在他手下既要拼命克制攻击的本能,又要压制身体颤抖的矛盾神情。
汗水浸湿了手下腰间的皮肤,为了压制住他,他用了更多的力气。最后那一刻,他将盖聂死死压在木桶上面,耳边听见了青铜桶箍崩裂的声音。
他手掌握紧,带着一点血红的眼睛好像在摇曳的烛火光线里,看见他赤|裸的腰上还有尚未完全褪尽的淡青色瘀伤。
卫庄重新闭上眼睛,压抑着暴虐的冲动。
盖聂若有所觉,回头正好看见卫庄脸上一闪而逝的金色图腾。他重新走回榻边,伸手搭在卫庄的手腕上。
这一次,卫庄只是紧紧皱着眉头,并没有挥开他。
“你内力略有损耗,晚上最好留在这里。”
卫庄睁开眼睛:“修为差点倒退的人并不是我,师哥,你这样的安排大可不必。”
盖聂:“小庄,此刻不是逞能的时候,刚刚是蚩尤之力在反噬?”
卫庄嗤之以鼻:“就凭一把剑,还不足以控制住我。”
盖聂收回手,站起身:“此处不比鬼谷,罗网与隐秘卫齐聚桑海,你我不可掉以轻心。”
卫庄冷哼一下,表示嗤之以鼻:“罗网和隐秘卫,可能本身就不是一条心,只要稍加利用……”
盖聂弯下腰,把自己的枕头放在一边:“只要扶苏还在桑海,他们就会维持表面上的和平。”
卫庄:“师哥,你是在暗示我们应该做些什么,让扶苏离开桑海?这,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盖聂平静的想了一会儿,道:“也并非不可能。这件事或许并不需要我们出手。”
卫庄挑动了一下眉梢:“哦?你想说?”
盖聂道:“荧惑守心、黑龙卷轴,帝国暗藏的势力必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你想说,帝国内部可能对扶苏在桑海的做为并不满意?”
盖聂:“不管他做了什么,他的身份,就注定了他可能被人盯上。”
卫庄闭上眼:“每个人都有他的命运。你最好收起你那写无用的同情心,他只会让你成为弱者,师哥。”卫庄刻意放缓了最后两个字的语调,带着一点嘲弄一点讽刺。像是在讽刺他看透了局势,却在墨家面前一言不发的虚伪。
天底下,最了解盖聂的人,或许就是另外一个鬼谷弟子。
盖聂看了他一眼,平静地说:“我出去片刻,你先换下衣物。”
他抬脚尚未出门,卫庄的声音又在后面响起:“如果不是盗跖被擒,你是不是也在等着罗网和隐秘卫为了利益先斗起来?”
盖聂的头微微侧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并没有否认。
卫庄笑起来,声音带着一点愉悦:“可惜,墨家的人,成事不足。”
盖聂背着他说:“小庄,是庖丁被赵高诱捕在先,墨家也是想要顺势救人而已。”
卫庄曰:“智慧出,有大伪。自作聪明的人从来不缺,活下来的却很少。师哥,你说这是为什么?”
盖聂没说话。
卫庄的眼睛似乎看向很久之前:“舍弃一个人,保存实力,这样的事,你好像从一开始就做不到。”
他们都明白对方想到了什么。
两个人,两只虎,绝情断疑。
盖聂闭上眼睛,片刻之后重新张开,抬脚往外走:“小庄,并非人人都如你一般决断。”
这次卫庄没有再开口,任他离去。
盖聂并不喜欢主动算计人心,很多时候不说话,是因为不想解释。
能真正理解他的人,太少。
从逃亡以来,盖聂看起来一直随波逐流没有目标,这并不表示他对局势的掌控变弱。正相反,一个在帝国看起来如日中天的时候叛逃的男人,要么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要么是一诺千金的侠客,要么是看透世事的聪明人。
卫庄知道,盖聂有时候看起来很蠢,除了他本身有一些固执的性格之外,也是因为他实力强大,懒得算计。
……
盖聂再次回来的时候,除了热水之外,还带回了卫庄的枕头。
卫庄已经更换了干净衣物,他看见盖聂认认真真把他的枕头放在木床正中的位置,然后退回桌边。看样子,他是打算把床让出来,自己运功调息打坐整个晚上。
卫庄忍不住挑衅:“师哥,你在怕我?”
盖聂隆起眉头,这句话他在几天之前听过。当时他并没有承认,后来发生的事情确实有点超出了他的接受范畴。
所以,同样带着挑衅意味的话说出来的时候,盖聂迟疑了。
好像怎么回答都不妥当。
卫庄站起来,把一边盖聂的枕头拿起来,粗暴地扔在木床靠里面的位置。
他看了盖聂一眼,挥手熄灭了烛火,转身靠里躺下。
盖聂犹豫的时间并不久,因为听见卫庄在黑暗里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应该恭喜你,师哥?”
漆黑的夜里,只有海浪前仆后继的声音伴随着暗淡的星光。
盖聂看了一眼仍然冒着青烟的烛台,叹了口气,站起身靠近床榻,和衣躺下。
“不过侥幸,多亏了你在此处。”
卫庄的声音在黑夜里总是显得带着不合时宜的华丽:“天底下,总有些人运气比旁人好一些。师哥,不必说那些虚伪的话。”
盖聂想起在昆吾时卫庄被蚩尤意志控制的事情,忍不住说:“方才我见你面上有金光闪动,是蚩尤之力未曾除尽?”
卫庄冷笑:“只要为我所用,又何必问是蚩尤或是轩辕?”
不管过程如何,他要的是结果。
昆吾之行的结果,就是,他变得更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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