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公道

    英国公府比起将军府,地方虽没大多少,人却要多得多。自大门入内,过廊进厅堂,家丁仆妇,往来不绝,各个衣着讲究、神态恭谨。

    正值开春,府里头的花草林木,初显繁盛气象。风中花香微微,虫语细簌,假山屋宇,环绕叠复,风雅宜人,别有洞天。

    英国公是世代沿袭的爵位,既是世家贵族,又是书香门第。老英国公顾云徽,是负有盛名的书法大家。已故的顾家大爷顾成彦擅大赋和新词,曾是安京七子之首。另有已嫁的三小姐顾兰音,精通乐理,抚得一手叫人惊艳的古琴,是京城出了名的才女。

    周锦堂虽已自请出府,却实实在在曾是英国公府的世子爷。他幼年时在家自然也是耳濡目染,只后来不知怎的爱上了舞枪弄棒。老国公重文轻武,国公府受他影响,自上而下皆是如此。

    因而,周锦堂总是显得与这英国公府格格不入。

    他如今已出府,又成了威名远扬的定远大将军,论权势地位,还要压英国公府一头。二十出头的人,从头到脚都透着肃杀冷冽之气,更与国公府诸人大相径庭。

    自他一进这府门,来往的仆婢下人,但凡见着他,个个如履薄冰、噤若寒蝉,畏惧之极。

    周锦堂却浑不在意,仿佛习以为常。

    穿过厅堂,他随手招来一个下人,淡淡问道:“顾耀堂人在何处?”

    那是个十岁出头的小丫鬟,对着周锦堂两腿直打哆嗦,连站都站不住:“许、许是……在琳琅阁。”

    周锦堂闻言,提步就往西南方向去,陈璧忙抬脚跟上。

    照理说,再这么往里走,就是国公府的内院,周锦堂倒罢了,陈璧一个小厮,委实不该进内,可周锦堂没有吩咐,她也不好自作主张,更不敢开口问他,只有硬着头皮往里跟。

    周锦堂步履如飞,大步走到琳琅阁,门口两个小丫鬟一见是他,登时花容失色:“大少爷……”

    周锦堂:“顾耀堂在里面?”

    两个丫鬟面有难色,当中一个道:“世子爷在是在,就是眼下……不太方便见人。”

    周锦堂嘴角一勾,面露冷笑,抬起腿就踹开了门。

    丫鬟们当即连声惊叫。

    陈璧跟着周锦堂疾步入内,惊见琉璃屏风后有两道交缠的身影,更有奇异糜乱的声响飘荡而出,霎时震住。

    方才周锦堂踹门的动静不小,屏风后的人却尤自不知,可见其沉溺忘情。

    眼见如此情形,鼻端更有浓烈腥檀气息,周锦堂连眼睛都没眨一下,长腿一伸,径直将那五光十耀、华贵非常的琉璃屏风扫翻了去。

    只听嘎达一声,屏风应声朝旁侧倒,露出里头两条白花花的身子。

    那女子看发髻该是个丫鬟,乍见屏风给人踹倒,眼前又立着神色不善的周锦堂和一名下人,既惊又羞,只从顾耀堂身边跳起,捂着胸前恐慌地大叫起来。

    在她旁边的这瘦弱苍白的男子,便是英国公世子顾耀堂。

    这是一个与周锦堂截然不同的年轻男子,端看眉眼,也很是出色,他与周锦堂一般,生了一双凤眼,可与周锦堂的冷厉不同,顾耀堂的眼睛于透净疏离中显出几分忧郁之气,孱弱不失精秀,既有几分贵公子的面貌,又像是文弱书生。

    他瘦弱单薄的胸膛上下起伏,脸上更是青红交加,狼狈地捞了一件衣服胡乱穿上,伸手指着周锦堂的鼻子:“你、你这……”

    周锦堂一把握住他的手指,朝上一扳,只听咔嚓一声,顾耀堂立马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凄厉至极。

    旁边那小丫鬟也顾不得将衣服穿齐整,跌跌撞撞地就朝外跑去,转眼就没了影。

    顾耀堂跌倒地上,握着自己软掉的手指,哀叫怒骂:“周锦堂,狗娘养的……祖父定会剁了你!”

    周锦堂撩起袍子,一脚踩到他的膝盖上,眯起眼道:“你说谁是狗娘养的?”

    顾耀堂眼睛一突,脑门上冷汗涔涔:“我……”

    那只官靴不轻不重地踩在他的膝头,来回碾压了一下,顾耀堂倒吸了一口气,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周锦堂俯下身,笑吟吟地望着他:“顾耀堂,二月二十五早,你从烟柳阁出来,在那涂山巷口干了什么,还记不记得?”

    顾耀堂眸光一定,神色变幻,一时间,脸色竟比方才难看百倍。

    陈璧一听这话,刹那间血液冰凉,猛然抬头看向那顾耀堂。

    顾耀堂嘴唇发白,惊惧得连手上的巨痛都顾不得,两眼躲躲闪闪,分明不敢直视周锦堂的脸:“我、我听不懂你说的什么……”

    周锦堂哼笑了一声:“你是不是巴不得我能在你身上踩出个青印子,回头好叫你那祖父瞧见,再像从前那样发一场大怒,狠狠地把我打出去?”

    顾耀堂怪声笑了一下:“对付你这种莽夫,合该如此。”

    周锦堂收了脚,单手把人提起来,眉眼弯弯,笑得愈发温和,只眼里冷刀嗖嗖,杀气腾腾,盯得顾耀堂身子一抖:“你放心,老子今儿不跟你玩虚的,咱们旧账新账一起算,你既然敢弄死老子的人,老子今日……非要你的命不可。”

    顾耀堂倒也不害怕,只镇静道:“我怕你不成?就算你如今是权势遮天,也不能动我,别说我爹娘和祖父不会放过你,外头那些个言官也能用唾沫星子淹死你,你真以为,大将军是这么好当的?”

    周锦堂不怒反笑,压低了声在他耳边道:“你以为有那姓霍的给你擦屁股,就没有后顾之忧了?顾耀堂,这么多年了,你怎么就一点长进都没有?你信不信,今儿不用我逼,祖父就会亲手把你送到我手里,交由我发落……”

    话音刚落,就有丫鬟急匆匆地跑进屋来,屈膝道:“大、大少爷,国公爷请您……到华明堂。”

    顾耀堂嘴角一扬,眼里流露出几分得意之色。

    周锦堂骤然松手,顾耀堂砰然落地,动作间碰着给折断的手指,又发出凄厉的惨叫,吓得那个来通报的小丫鬟脸色一白。

    周锦堂抬手掸了掸衣袍,面色不改:“带路。”

    顾耀堂稍稍缓过一些,睁大眼死死地瞪向周锦堂,却蓦地看到周锦堂带来的那个小厮正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

    不知为何,给她这样瞧着,他竟无端端地有些……后背发凉。

    *

    陈璧跟着周锦堂,一路到了国公府的华明堂。

    堂内上首,老英国公顾云徽端坐其中,旁侧是顾家二老爷顾成业。此二人看容貌都与周锦堂有几分相似,尤其是老国公爷,虽则气度儒雅内敛、与周锦堂截然不同,可眼睛和轮廓却极其相像。

    比起这二人,顾成业的样貌气度就逊色得多。他看着四十上下,鬓间竟已有些许霜色,两眼混浊凝滞,看人时透着沉闷死气。

    周锦堂一进堂中,顾成业眼底就掠过一丝恨恨之色,冷冷开口道:“大将军好大的架子,甫一登门就带着人直冲内院,这是要抄了国公府不成?”

    陈璧跟着周锦堂到堂中,此时才瞧见,这顾成业竟是坐在轮椅上。

    周锦堂对顾成业并不理会,大步入内,只对着顾云徽略一行礼。

    顾云徽抬手:“不必了,我受不起。你早已不是我们顾家人,欲登门进府,就该提前招呼,如今一声不吭就横冲进来,当国公府是什么地方?”

    周锦堂淡淡道:“我今日过来,不是要找麻烦,而是为讨个公道。”

    “笑话,”顾成业道,“你眼下贵为一品上将军,目无尊长,六亲不认,这大齐上下,还有谁能欺到你头上?”

    周锦堂只看着顾云徽:“顾耀堂纵马行凶,害死我府里的丫鬟,险令其一尸两命,我今日过来,就是为了跟您要个说法。”

    此言一出,堂内二人皆是色变。

    须臾,顾成业露出勃然大怒之色,激动得身子前倾:“胡说!你这是栽赃,是污蔑!耀堂天性善良,平素见了只虫都不忍心踩,怎么可能杀人?更别说是纵马伤人……国公府上下谁不知道,他天生体弱,根本不会骑马,也不敢骑马,你真当人人都同你一样凶悍野蛮不成?”

    他顿了顿,不屑道:“再说,不过是个低贱的丫鬟,死了又如何,值得如此大动干戈?我看你,就是见不得耀堂好,想要借机滋事……”

    顾成业原本还要再说,给顾云徽神色不善地瞥了一眼,只有作罢。

    顾云徽:“你口口声声说是耀堂所为,可有证据?”

    周锦堂还未开口,外头传来下人的通传声:“世子爷来了。”

    话音落下,那顾耀堂便由其母柳氏搀扶着走进堂中,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脸色青白,双目泛红:“祖父替孙儿做主!”

    顾云徽见他整条左臂都给纱布重重裹住,似是受了重伤,不由霍然而起,向前一步:“这是怎么搞的!”

    方才周锦堂不过折断他一根手指,顾耀堂却将整条左臂都用纱布缠裹,做出此等身受重创之相。

    陈璧握紧了拳头,心里一阵阵地发寒。

    若知春姐真是给这样的人害了……

    她不禁闭了闭眼。

    柳氏上前抱住顾耀堂,泣不成声:“我可怜的堂儿,你好好地在自家院里,也不去碍着谁、惹着谁,偏偏有人就是见不惯你日子过得好,非要折磨你、糟践你!”

    周锦堂看柳氏一边哭诉,一边朝自己这儿夹眼,一副敢怒不敢言的委屈模样,不由微微冷笑。

    顾云徽拍了拍桌子,手指着周锦堂:“孽障!你敢!”

    周锦堂一嗤:“他自己骨头脆,怪得了谁?”

    顾成业气得发抖:“听听,听听,这说的还是人话么……”

    顾云徽本要怒斥周锦堂,然见其神色笃定自若,不由心下微顿。

    他素来不喜这长孙霸道冷硬的做派,却也晓得周锦堂不是那等会耍奸栽赃的宵小之辈。现下看他如此,不棉疑虑暗生,只压下怒气沉声道:“口说无凭,拿出证据。”

    周锦堂看着他道:“顾耀堂落跑以后,叫霍七给他收拾烂摊子,这霍七找了两个市井之徒,妄图将此事囫囵成一桩意外,结果却被识破。如今,那两个人都在我的手里。”

    顾耀堂变了脸色,霍七的安排他自然晓得一二,听周锦堂这么说,想是那丘五竟没能逃走。

    他不由得在心底连骂了两声蠢货。

    顾成业哼声道:“人在你手里,谁知道是不是受了你的威逼利诱才出言栽赃?”

    周锦堂并不搭腔,却忽然移步,眨眼竟已闪身至顾耀堂跟前。

    顾耀堂惊得后仰:“你、你做什么!”

    周锦堂猛然伸手探向他腰间,丝毫不给他反应机会,飞快抽出他腰上的紫色蝠纹腰带。

    顾耀堂受力,一下子跌趴在地。柳氏见状惊叫:“耀堂!”

    顾成业:“孽畜,你、你竟敢当着我们的面如此肆无忌惮……”

    周锦堂恍若未闻,将那腰带举到眼前端详。

    过少顷,他低下头,森森地盯向脸色有些发白的顾耀堂,道:“这就是物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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