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城不愧是流云宗的立宗所在之地,这边刚起了个话头,附近小桌上吃早点便都众星拱月把糯糯这桌围在中间,你一句我一句抢着献殷勤。
流云宗乃陨落的老宗主霍有悔于六百多年前创立,前三百年都只是小有名气的普通宗门,远没有如今数一数二的地位。宗门低调定居在青阳城以北的落霞山脉中,宗主的大乘期更是历经两百年没有突破。
“宗主何时渡劫”一度成了附近几代百姓闲时的赌注。
流云宗崭露锋芒是在霍九渊拜入宗主门下之后。霍九渊起先只不过是一个被丢弃在落霞山脚的弃婴。无人知其身世来历。若不是被路过的霍有悔捡到,不是被狼叼走就是冻死在山林中。
霍有悔不忍其早夭,将其抱回,并取名九渊,字潜。修士多得是沉迷修行情.欲淡薄的,霍有悔无妻亦无子,待这弃婴便如同半个儿子。等到霍九渊长到十来岁,显露了超乎常人的悟性之后,那更是倾尽心力教养他。
霍九渊天资不可以用人来形容,他好似就是天道亲手捏出的小人,代替他老人家来尘世走一遭看一看。此子修行不足两百载,竟是比他师尊还早一步飞升上了九重天。
有记载以来,便没有出现过这样天资卓绝进步神速的修士。流云宗因此名声大燥,欲图拜入宗门的子弟踏破了门槛。
又过了一百年,霍有悔感应到天劫将至。霍九渊离了九重天来找师尊,与他渡过最后两个月时光。而后眼睁睁看着师尊粉身碎骨不堕轮回。
“从此以后霍九渊就没再回九重天,疯了一样在各处找亡师的舍利。”闲聊客们啧啧叹息:“流云宗的弟子都不知道他在哪里,阖宗上下一片愁云惨雾。”
“我看九渊仙君是生了心魔,舍利本就应化归天地,他却偏不愿意旁的修行者染指舍利。修道者本该看破红尘心无尘埃,他却越来越不通透,比刚入门的年轻修士还要痴缠执拗。”一个书生模样的青年面露鄙薄,姿态潇洒地开扇,向阮红尘展示他的墨宝。
此处普遍搞宗门崇拜,果然听不得霍家师徒的坏话。马上有脚夫嘲笑书生假高洁:“那不一样,仙君和老宗主情同父子,情分非同一般。看你穷酸样,你家也不富足。你爹却养你教你给你银子让你一心赶考。而不用像我一样当个真爷们干活攒钱养爹娘和未来媳妇。他要是死了你不也得哭天抢地披头散发,哪还有心思在漂亮姑娘面前拽酸文……”
“呸,”书生仪态不存,跳起来和脚夫对骂,“你爹才死。”
糯糯熟练地跳到阮红尘肩上,拨她耳坠催促:快走快走,再不走这帮臭男人又要为你打起来了。
他两上午去听戏,然后上酒楼,下午去赌场,然后看花魁。四处打听常霁的同时吃喝玩乐样样不落,一掷千金。
阮红尘很富裕,从她能半个月塞满糯糯的乾坤铃就足见一斑。狐狸精种族天赋就是让别人千金博一笑。自从阮红尘家族里有一个前辈被个金矿主求去当了媳妇,让整个家族继承了好几座金矿之后就更是……
糯糯在被塞了一个新的乾坤铃之后有点受不住了:“别给我买了。”他刚才听了一番“你爹”的争论,忽而就生出好些想法来:原来别人家爹和师父是这么对家里儿子徒弟的呀。给孩子依靠,并不予余力给他最好,甚至还希望让小崽子过得比自己更好。
糯糯虽然在娘亲身边呆了八年,但那会儿真只知道撒娇。何况娘亲身体一向不好,他也不会不懂事地要这要那。去找爹,他那冷面老爹又不止一次告诉他:“你娘很喜欢你,你多和她呆一会,别来烦我。”
这般两边提不了要求,着实不太清楚父母作用这么大。
何况他后期被扫地出门,其他族人也四散在雪山各个角落,和他并不亲近。他更是无从得知:原来做饭筑屋抓鱼捕猎这些功夫,别的小猫都是有爹娘教的。
糯糯自强自立的小野猫之魂在沉睡了半个月之后又觉醒了。
他瞅瞅阮红尘:她现在管我吃穿用度,那是她脑门子热。我却不能这么心安理得受着。毕竟她不是我爹娘。以后她厌了,想起来这几日的事,怕是要烦我。
做猫就应该自力更生,绝不求人。
“以后你别给我花银子了,我是男子汉。”糯糯躲过花魁欲图摸他的手,爪子戳戳阮红尘,“换我来养你好不好。”边上的花魁见了不少精怪修士,噗嗤一声笑了。
阮红尘来这里不过是听闻此处花魁乃是城内最美艳的女子,来比美的同时顺便打听常霁是否有来过此地。有的话顺便打听下他对女子的喜好而已。
这会儿艳压花魁,又打听不到常霁的消息,听人嘲笑她的猫就把人打发走了。
于是乎屋内又只有他们二人。呼吸都静悄悄的。
阮红尘醉了,伏倒在软榻上,一手捞过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猫一下下撸着,竟是默契地接上了话茬:“白日里我听那脚夫骂书生蠹虫,就怕你要多想。”
“唔。”糯糯尴尬道,“我白拿了你好些东西,确实是你的蠹虫。”
“不要这么想,我之前带你下山之前,就说过我喜欢你,愿意养你。你跟我下了山,自然是我照顾你多些。”阮红尘一手捏着酒杯,小口小口啄饮酒,“何况你也不是男子汉,你说你们族十五岁就让幼崽自立……你知道我多大了吗?”
糯糯摇摇头。
“我一百五十岁了,刚刚自立成年三个月。不止是狐族,世间精怪普遍百岁左右才会脱离父母的照顾。你在我这儿,还只是一个小宝贝,一只小小的猫崽而已。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还要偷妹妹的奶吃。”阮红尘不给他反驳的机会,而是把糯糯放在了膝盖上,“我比你大一百多岁,又比你富足得多,在平常花销上多照顾你一些是理所当然的。何况你也照顾我脆弱的肠胃,顾着我一路上的琐事”
“你会吃腻我做的点心。”糯糯想起梅花饭盒一天都没被拆开,忍不住控诉,“昨晚还讨,今天就放一边不吃了。我只是只身无长物的野猫,我还不了你的好。”
“那个啊,我留着有用,当惊喜……”阮红尘醉了,话头顺口溜出去一半才稍微清醒,又及时把话题收回来,“你只记住我不需要你记我的好,也不需要你还银子。我富足,便想要与你分享,我愿意。这分享在我看来轻而易举,甚至算不得什么值得记挂的玩意。”
糯糯懊丧:“你将来或许会懊悔,我只是一个外人……”
“不会,我所给你的一切,都是出于我喜欢。让你衣食无忧比我空守家财更能让我开心。这便是你给我的回报。”阮红尘再次打断他,“我下山之时,爹爹发了好大的脾气,他觉得我是疯了才会惦记他的结义兄弟。这不合乎规矩。他说我会让他在常霁面前抬不起头……”
糯糯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这茬,愣住了。
“但我做事,一向只凭喜欢。我想要一只猫,便捡了你。想要常霁做我的夫君,便违逆父母下山来寻。”阮红尘醉得坐不住,脊背弯成弓形,脑袋耷拉在糯糯头顶,“你不要跟我算那么清楚,我选择了你,你便尽可以把我当做依靠,有什么想说想要的,都提出来……嗝……”
“小野猫,收收你那野性和好胜心。你就接着像过去半个月一样,乖一点,依靠着我,有什么难题就来求我……”阮红尘话没说完,头一栽,连人带膝盖上的猫一起扑倒在了柔软厚实的地毯上。
糯糯被压在阮红尘的胸口位置,耳边轰隆隆的,不知是血液奔涌的声音,还是灵魂深处的咆哮在外化。
他回忆起自己第一次上树捕鸟,下湖抓鱼的瑟缩与惶然。那时候满心不解:每只小猫的幼年期都是这样摸索着前进的吗?都如同暗夜行路,双手张开摸不到半点路标的吗?都这样手足无措,也找不到半个指路人的吗?
还有,为什么有些小猫可以飞着捕猎了呢?是因为猫也分了三六九等,自己是比较愚钝的那一种吗?
不知道该问谁,于是沉默着自己摸索了。即便后来山雀精来做了他邻居,他业已自立非常,不需要别人引路,有些关于自己天资愚钝的观念也已深入心扉。
他没有急着爬出来,而是猫饼状幸福地蹭了蹭烂醉的狐狸精:呀!原来依靠别人的感觉那儿好呀!原来我也是可以向别人求助的,原来我内心的呼救与祈愿,也会有旁人愿意回应我。
我不是孤立无援,我不是支舟独木,我不是孤独前行的摸黑者,我不需要如此自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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