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由远及近, 伴随着朦胧的烛火光芒,不急不慢向他们走来。从崽崽的视角来看, 那是一团莹白的光逐渐照亮灰暗的谷道, 圣洁又安详的模样。只是下一瞬,纯而莹润的暖白色光与遍布谷道的小红灯笼交织,好似素衣上染了星星点点的血色。
白光之后紧接着出现一抹黑色的身影。瘦长,且嶙峋, 锋利的剪刀一般将染血的素衣分作两边。
那是剪刀一般瘦长的人又无比衰老的一张脸,崽崽的见到他的第一面便感受到了浓重的死气。
苟师伯说得对, 他就快要油尽灯枯了。崽崽这般想。
崽崽在章如溪的脸上看到了死相, 对方却从他身上看到了生志。章如溪直接忽视了羌活, 在崽崽面前蹲下身来:“你是……霍糖?”
崽崽内心狂翻白眼:我离家出走才两天,讨厌的舅舅就已经把他的身份昭告天下。我随便往个活人面前一杵, 谁都能认得出来这是霍潜的儿子霍糖。
讨厌极了。
他方才还在纠结羌活不肯走该怎么劝他, 眼下章如溪来了, 他便没有了纠结的余地。羌活短时间总归是送不出去了。他小小只的身躯挡在羌活面前一挡,开始了他的表演:“你管我是谁,我是来救人的, 你快把我羌活哥哥放了。”
假装救人才进入密室,完美理由, get。
章如溪听罢, 打满褶子的脸勾出一个诡异的笑:“我就说, 百尾猫已经是不出世的族群。你们两个支派的百尾猫关系一定很好。”他扭头看向羌活:“我对你不够好吗, 昨晚问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
他的声线沙哑, 伴随着漏风般的咻咻声,好似嘴里含着什么会叫的东西。自他开口,羌活就蜷缩倒地。他每多说一个字,羌活虽保持着蜷缩的动作没有变动,但脸色都变白一分,额头上迅速沁出潮意。
加害者与受害者狭路相逢,两者皆是一样的狂徒目光。章如溪俯视他,双眸微眯,宛如看一只蝼蚁。羌活仰视他,眼中三分挑衅七分鄙夷,仿佛在看一只穷途末路的困兽。
崽崽画风与他们不同,扑到羌活身上用摇濒死小伙伴的频率摇他:“羌活,羌活?”后者已然失力,喘息着提醒:“别让虫子靠近你……”崽崽还没问上一句,眼前一黑,晕倒在了羌活身上。
章如溪一手一只猫,带着他们回到了密室中,黑魆魆的身影又隐没在了形形色色的炼药器皿之中。他看看地上碎做许多片的锁链,肉疼地用自己的灵力凝聚了一个新的结界,自己盘腿坐在一旁,闭上了眼。
崽崽尾巴上的三只小跳蚤疯狂密语传话。
“怎么回事?刚才章如溪做了什么?”这是对药道一窍不通的路千里。
“崽崽是被迷晕了,无碍。”这是最先紧张自己儿子的霍潜。
“崽崽没事,羌活才是身怀剧毒。即便我们现在把他弄出去也于事无补。何况眼中毫无生的光彩,这是存了死志。”糯糯跳到羌活的背上,“我辨别不出他有草药中毒的迹象,他应该不是中了毒药。何况任是谁用草药下毒,也高明不过我们族人,想要利用百尾猫修行的人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我们族群天生识得世上的花草,但除了花草以外的毒物,毒虫毒兽,我们便没有那么精通了。需得知道是什么虫兽,才能凭对草药的熟识找到解毒的药。”糯糯见结界外的章如溪,以他的天资和努力已然没有了飞升的希望,却如磐石一般守着两只猫,“身怀重宝而无力守护,取祸之道。”
他看着羌活,仿佛透过他看见了躲在歧山之上的芸芸众生,摸到了昔日被禁锢在高山之上禹禹独行的自己。他回忆起了小时候严厉但尚且守护在他们母子身边的父亲。
“不许下山。”他那个德高望重的父亲曾经这样警告所有的小猫崽,并联合山上的成年猫精一起管束对山下的世界充满好奇的崽子。
糯糯落在羌活的背上,感受到他虚弱的呼吸。霍潜在这里,他并不担心自己的崽子会怎么样。不自觉地,他便担任了父亲昔日的角色。他在羌活面前是族中的长辈,他想要庇护这个漂泊在外无父无母的半大小子。
“得想法子叫章如溪把毒虫拿出来。我认出这虫子,才好去替这个孩子找解药。”糯糯一时投鼠忌器,不知如何虎口夺食,暂且先戳戳他男人,“你的灵力老是拿来给崽崽喝着玩,给这孩子也分一点,不要叫他多受罪。他如今丧父失母不存生志,不代表他真要死时不会后悔。”
密语传音方毕,却见崽崽率先掏出了他装零食的小瓶子。
家长们自有考量,崽崽这边小心脏都吓出来了。他再怎么大大咧咧,也知道边上的猫受这番罪是因着他多嘴的错失。他摇摇羌活,只得了他虚弱的一瞥。他知道自己父母都不在身边没法搬救兵,便求救一般摸一下自己脖子:“鱼骨头?”如此一模,才发现他脖子里空无一物。
偌大的天地,却仿佛真要他孤军奋战了。
崽崽原地转了一圈,心下慌乱。背对着章如溪掏出了他装霍潜灵力的小瓶子,轻手轻脚把瓶子里的液体倒进了羌活的嘴里:“爹爹送我的奶,给你了,你别吓我。”他灌完想再掏一瓶,没了,又后悔自己平时不存食,苦哈哈地用毛茸茸的头顶羌活:“别睡觉,理我一下。”
被顶了好几下,羌活在一只猫三只跳蚤的注视下幽幽说话,脸色肉眼可见由苍白转为红润:“叫你不走,也被关起来了吧。”他一开口就是指责的话,得到的却是崽崽撒娇地蹭头:“我说错话他会打你是不是,我以后再也不多话了呜呜。”
羌活幽幽看着这只猫崽,无奈地叹了口气,盘坐起来一只只抓崽崽的爪子看过去。崽崽歪头,他便解释道:“我痛昏过去的时候,他有没有把黑色的虫子从你的指甲下边塞进去?”崽崽被他这个形容刺激的尾巴炸毛,摇摇头。羌活便一边检查他的爪子,一边嘱咐他:“千万不要让他塞,这种虫子会钻到你的骨头里去。章如溪不知道用的什么法子操控这虫,他要是生气了,虫子会啃咬你的骨头。”
崽崽脸上露出不适的神色,浑身的毛都炸开,三两下就把羌活顶到结界的边缘,最远离章如溪的角落:“我一定要弄死这老变态。”他警惕地盯着章如溪,防止这老树根一般的糟老头跳起来害他们两个。
羌活却不以为意:“不用看了,他一时半会儿起不来。”
崽崽:???
羌活哂笑:“他每天除了试图炼出特效的丹药之外,便是雷打不动地在日出日落之时试图感应天道。这两者皆不成,他便像被拔了尾刺的蜂子,四处找钟灵毓秀的地方企图与天道沟通……你可借他外出之时想法逃出去。”
崽崽忽略他后边的话:“感应天道?日出日落。”
“他曾经炫耀一年多以前,他在日出日落这两个时间段数次感应到天道的存在,说那是天道最多情最易被人察觉的时刻。说他修行至此,羽化升仙指日可待。”羌活起来摸四周浅灰色的结界,“可天道已经一年多没有再与他感应过了,难道不足以说明他是弃子……你是仙君的儿子,趁他入定,来试试破了结界逃出去。”
“我知道他为什么感应不到,”崽崽自动忽略他后半句,贼溜溜地望向结界外入定的章如溪,窃窃的笑,“等他走了我告诉你为什么。”
章如溪这一入定就是半夜,夜深之后才醒过来。醒来了也不走,而是站在结界外默默地看里头两只猫。看到将要日出的时分,又出去了一小会儿,回来之后便进了结界,背着手继续看猫。彼时崽崽睁着眼睛防备了一夜,一得空早就躲在羌活肚皮底睡懵过去,被羌活用爪子顶了一下,才吸吸口水张开眼。
看见章如溪如此近距离一错不错地看自己,一时间脑内剧场沸腾了。一会儿是被抓起爪子塞大黑虫子,一会儿是被套住脖子吊起来,还有被割脚脖子放血的画面,末了还脑补章如溪用酒樽接他的血,喝了一口称赞美味的剧情。
正要脑补姓章的炸成烟花,脑补对象在他们面前半跪下来,变魔术一般搞出来两束花,企图分给两只猫。
他脸上浮现出奇异的色彩,嘴角甚至带着和煦的笑意:“夏花绚烂,我老头子看了喜欢,便也想叫你们看看。你们百尾猫,不是最喜欢花花草草了吗。”他见两只猫不收也怎样,只将结界撑大了一点,掏出一个花瓶开始插花,嘴里喃喃自语:“多么美好的清晨,多么俏丽的江山。我方才出去时,见到雏鸟出巢,母兽哺乳。有两只小山猫结伴跑过,就像当年的我与众师弟,年轻,真年轻呀……”
姿态温雅,谈吐柔和,和昨晚一言不合就驱动毒虫的仿佛不是一个人。只是前言不搭后语,颇有些神智混沌的模样。
崽崽用询问的眼神看向羌活,后者围着章如溪转了一圈,一尾巴扫翻了他插了一般的花瓶:“他就是这样阴晴不定的,修行大几百年还不飞升,可不就是得憋疯。要么是半只脚进棺材了才这样,快老死的人总有些痴呆……唔。”
句句被戳中痛楚的老修士不出意外由晴转阴,一把掐住了羌活的脖子。他一手按住羌活,另一手从自己嘴里掏出一只黑乎乎的大圆虫子,开始捏虫子的肚子:“我那么爱你,你为何每次都要伤我的心。”
他每捏一下,便重复问一句:“你为什么不愿意帮我,你为什么不让我对你好。”吐出虫子之后,他口中咻咻的声音不复存在,是正常的沙哑老人声线。伴随着大虫子吃痛的嗡鸣,他每捏虫子一下,羌活就抽搐着闷哼一声。
崽崽和糯糯全明白过来了:就是这种虫!章如溪将一只塞进羌活的指尖,叫它爬进骨头之中。另一只藏在自己嘴中。只要他嘴里那只受到刺激发出痛苦的嗡鸣,羌活骨头里那只就会一起动作起来。
崽崽一时认不出那是什么虫,不知道如何将羌活体内那只引出来。焦急之余,他不管不顾扑到章如溪手臂上,小短手去挠他抓虫子的那只手。一边挠一边冲着章如溪嚎:“羌活哥哥不帮你,我来帮你。他不爱你,我来爱你。我来帮你修行,我来救你的命,我不让你死!我能叫你像雏鸟一般,像幼兽一样,我叫你能每天采一束沾满清露的花。”
章如溪手上动作一停,不敢置信地望着崽崽。
猫崽子趁机一把拍掉他手中的黑虫,想一脚踩死又不敢擅动,火速搬边上翻到的花瓶把虫子罩住。
章如溪还保持掐猫脖子的动作看崽崽,崽崽一不做二不休扑过去抱他干瘦的手臂:“你想不想像你的师祖一样,有一只百尾猫?”他感受到爪子下肌肉的松弛,再接再厉:“我来当你的百尾猫,我来为你寻药炼丹。”
他偷觑一眼,发现章如溪果然动容,至少羌活已经平安落了地。松一口气之余大受鼓舞,不由戏精附体声泪俱下:“我来替代他,求你不要伤害羌活哥哥——”泪眼之时不忘暗戳戳感叹自己逻辑之缜密:这下连配合的理由都不用再费脑筋编了呢。
顺理成章,逻辑自洽。嘿嘿嘿,我真是一只聪明的小猫咪。
抬眸看章如溪的反应,就见对方果然如他所料。由动容转为了显而易见的狂热。
再去看羌活,震惊地发现对方一直冷漠冷淡冷若冰霜的脸上,一双眼睛竟是红的。羌活胸脯剧烈起伏,浑身都在抖:“你,胡说什么,收回刚才的话。你这样娇养的猫,你心地良善,你不懂世间险恶……”还一副母猫护崽的模样,气势汹汹要过来抢。章如溪抱着崽崽出到结界外边,任他在里边扑腾。
山大王崽崽头顶出现三个问号。继而想起来:呀,昨晚到现在都没有和羌活说我的计划。
——他该不会以为我真是为了救他才舍身入虎窝含泪侍暴君的吧。
恰时章如溪防备地抱牢了崽子,寻常老爷子蹭孙子一样蹭了蹭。崽崽看气氛正好,强忍着不炸毛做出温驯状,暂时就任羌活一脸屈辱地在里头横冲直撞。
——大局为重,好不容易续上的剧情,可不能给他搞砸了。
章如溪在羌活这边吃够了闭门羹,冷不丁碰到个听话的,那叫一个视如珍宝。这就准备把崽崽带去炼丹,顺手就一把拍开羌活秒进结界,拿起花瓶预备把虫子塞回嘴里。
谁知花瓶打开,里头空无一物。
章如溪:???
跳蚤霍潜伏在崽崽身上,向着糯糯邀功似的挥了挥自己的跳蚤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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