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羌活

    崽崽是一只娇生惯养的小猫咪, 在这一天之前, 他没有见识过尘世的凶险。对强者为刀俎,弱者为鱼肉的生存法则没有深刻的认知。

    甚至最开始的时候, 伤与残在他眼里都是游戏的级别。昔日咬伤玄风鹦鹉精, 他也完全认识不到严重性。直至被对方家长找上门打跛了一条后腿, 又永远失去了漂亮的小邻居,他才知道感同身受, 厚待他人。

    在崽崽短暂的生命里,那时便是他与鲜血离得最近的一次。

    今天,是第二次。

    崽崽穿过瓶瓶罐罐, 于密室的那头,见到了一只被铁链结实捆绑吊在空中的猫精。体型比糯糯稍小一些, 是个半大不大的小猫模样。

    崽崽低头看自己,发现这只猫有着和自己一样的金色皮毛, 黑色的肉垫。但是缭绕的烟像是幕布一般将他们划分成泾渭分明的两边:崽崽在这头, 圆头胖脑,皮毛光亮,两只眼睛里都是来这世界恣意闯一遭的绚烂光华;他在那头,皮毛脏污, 铁链将他的身躯勒地骨节突出。鲜血自他头顶滑过紧闭的双眼,又沿着垂落的尾巴一滴滴若下,滴进篆刻有古怪花纹的酒樽里。

    他们都是百尾猫, 崽崽是蹁跹在阳春三月的花海中的小蝴蝶, 对方却似被秋霜冬雪打落的枯叶。

    跌进泥土里, 失去了了色彩。

    崽崽好似一个懵懂的幼童,于此时忽而诞出了一种对生命的敬畏之情。他心中只有一个简单的念头:他,这是是要死了吗?这就是濒死的猫吗?

    崽子轻手轻脚走过去,有些害怕的模样。近到跟前用爪子沾了沾酒樽里的血,发觉是温热的,这才又鼓起了小胸脯,一爪子打翻了接有猫血的酒樽,对着头顶的猫喊话:“你还,还活着吗?”

    对方还是紧闭双眼,没有声息。

    崽崽又怂了。百日大的小猫咪再怎么称王称霸,终究是害怕同类的死亡的。他飞起来到那只半大小猫的头顶,一口咬断了绑在他后颈子上的铁链。叼着套在猫脖子上的铁项圈,带着他落到地面上。那猫瘫在地上没有动静,恍如一只死的猫。

    崽崽两只耳朵贴脑壳,一下子不太敢碰他。讨厌的霍潜爹爹把他放进密道,叫他进来后第一时间想法子把这只猫叼出去,再自己回来以身替之。好叫他装作营救同类未能及时抽身的模样,尽量不引起猜疑地留在章如溪身边。

    “你不是想亲手解决章如溪吗?快去吧。”霍潜之前嫌他动作慢,在洞口还推了他的肥屁屁一把。手法酷似糯糯以前给他们做竹筒时往竹筒里塞米的样子。

    坏透了!都不担心他会不会迎面撞上章如溪进而受伤!呼呼呼……我看他是想再被贬回舅舅的位置喵!

    崽崽为难地绕着不知名的同类贴地爬了两三圈:“你醒醒,醒醒。”

    ——我不敢叼死掉的同类。

    喊了好几嗓子没有回应,崽崽只得匍匐着爬到同类身边,怂不拉几地舔了一口对方的脸。他睡不醒的时候,糯糯就是这么舔醒他的。

    ——舔一舔,他就活过来了吧。

    崽崽舔了舔对方的脸,没有得到回应。于是又舔了舔对方的脑壳、耳朵、下巴,两三圈就把脏兮兮的猫脑袋给舔顺滑了。又把一只爪子搭在对方的后颈上,不厌其烦地舔他受伤的肩颈部位。

    不敢去碰血淋淋的伤口,就不厌其烦地围着周边脏污的皮毛舔圈圈。把小脏猫的每一根毛发都梳得整齐。抽空还叫两声:“大猫猫,醒一醒,起来吃neinei,我把我的一半羊奶分给你。”

    如是叫了几回,又去舔对方的爪爪时,嘴下突然落了空。

    崽崽抬头,就看到一双冷漠至极的湖绿色眸子,正状似警惕地看着他:“你为什么要舔我的脚?” 这么问着似乎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呼啦啦甩了下头:“你是不是还舔过我的头?”

    一只猫舔另一只猫,将自己的气味染到对方身上,即宣布所有权的意思。可以解读为:这是我小弟/崽子/亲亲媳妇/亲亲老公/我的手下败将。

    很多时候两只猫偎在一起互舔不是在说“我永远永远爱你”,而是在说“我是你爸爸”。

    那猫看崽崽只有一丁点儿大,圆乎乎的大眼睛看着自己,忽而又懒得去质问对方为何私自舔他一身口水味儿。他活动了一下两只被吊麻的前肢,发觉脖子里和肩膀上都轻松了不少,不由紧张起来:“我的铁链呢?章如溪解开的吗?他跑哪里去了?”最后又歪头看他,更不安了:“你也是被抓来的百尾猫吗?”

    问完似乎又反应过来什么,紧接着又问:“你……是霍糖?”

    出世的百尾猫也就两支,一支近千年以前被遗落在歧山之外的百尾猫,半生都困在合欢宗的笼子里,传说中的“最后的百尾猫”。另一支是霍潜的妻儿,也就是新近才爆出来的消息。

    崽崽这样体型样貌的,让人一看就瞧出来:这是霍潜那一支,小只那位。

    这家伙脏兮兮闭着眼的时候,崽崽这种蜜罐里长大的小猫崽都不敢多看他。眼下对方干净了,又确认是个活的,崽崽一看,觉摸出来是只矫健的小公猫。不像自己一样胖乎乎的,是个奶气的软乎猫球模样。而是一只体态匀称,身姿矫捷,眉清目秀的小公猫。

    崽崽第一次和糯糯以外的同类说话,尾巴不自觉勾了半个心心出来,抽个最简单的问题答了:“我是霍糖。”

    ——啊?我为什么要乖乖跟讨厌舅舅的姓?

    于是崽崽又改口:“我是糯糖。”说着又勾勾尾巴尖儿,跳到人家跟前要跟人对鼻尖,伏低圆溜溜的脑袋,撅起胖墩墩的屁股:“你叫什么呀?”

    “羌活。”小公猫抖抖自己的前爪,“老东西昨天还在念叨不停我不好使,要把你抓过来用用。没想到今天你就在这里了。”他站起来,湖绿的眸子毫无波澜地俯视崽崽:“你不像我,你是你爹娘的心头肉,不该在这里。”

    崽崽抬起他的小下巴:“喵?”

    还没喵完,后颈子上的皮肉就被羌活叼住了。后者一瘸一拐把他叼到密道的洞口,手脚不便,中间带翻了无数的瓶瓶罐罐,还留下了几滴殷虹的血滴子。他把胖成球的崽崽“呸”一口吐进黑魆魆的小径中:“章老贼平常是从这儿下来的,你沿着这条道上去,应该能到地面上。”见崽崽傻乎乎没反应,还拿前爪颠了颠崽崽的肥屁屁:“快些,他很快就回来了”。

    崽崽万万没想到戏份被抢,一脸懵逼。

    他缩缩胖乎乎的后腿,从洞口又滑下来:“我不出去,爹爹让我来救你。我把你叼出去,我自己留在这儿。”说罢以猛虎下山的姿势反叼起羌活,呼啦啦飞着把他往密道里叼。

    别看崽崽只有一丁丁,但是他天生就是钢牙小猫咪,力气大,操作虎。强行带着羌活一顿猛飞,几息之间就将密道飞过一半。羌活方才还很好说话,眼看着要见天日两人立即急眼,还蹬了崽崽一脚:“你放开我,我不出去!”

    他动作一大,铁链在他肩颈出勒出的伤痕立即清楚斑斑血迹。崽崽的恐死症又发作了,怂不拉几缩在一边:“你吼那么大声干嘛。”他吓到底盘降低,还很委屈:“是爹爹让我来救你的,他说你这种普通的小猫咪,不能呆在这里受苦。你,你不像我皮糙肉厚……我,我,爹爹——爹爹——”

    崽崽不仅有恐死症,他还是个隐藏的玻璃心公主病。但凡有一点觉得不合意,心里的小委屈就春水一般噗噗噗开始翻滚。

    糯糯跳蚤狂瞪一眼霍潜跳蚤:会不会说话?舌头不要可以捐给有需要的人。

    霍潜把糯糯跳蚤一爪子按倒:别出声,送他下来就是叫他知道“害怕”两个字怎么写的。免得他初生牛犊到处浪。

    路千里在一边看戏,顺便给师弟小情人写情书,顺便汇报这两日的行程。流云宗惯爱用纸鹤传书,将带有对方气味的东西附在纸鹤上以作导向。合欢宗就不太一样了。他们喜欢摘叶传书,飞花也可做媒。他趁崽崽不注意向出口方向去,隐到黑暗中,去找他和易欢定情用的玉。叫玉带着情书回到它的原主人身边。

    飞叶似要往里飞,在原地转了一圈又带着玉和小纸条飞出密道。路千里奇怪怎么一开始失了准头,下意识往乾坤铃里又看了看,忽而冒出一头冷汗:易欢的玉还在里头。

    那刚才飞出去的是谁给的玉?!

    旧情人太多以至于根本想不起来美玉来头的苟师兄冷汗涔涔,又补发了一封,这才安然回崽崽身上。

    崽崽这头正在发小公主脾气,羌活冷冷地立在一边,酷似呆比。呆了一会儿后猛地踹了自己一脚:“赔罪。”

    崽崽一愣。

    “你爹爹就是那个年少成名的霍九渊霍仙君吗?他太不靠谱了。”羌活又要过去叼他出去,“你还那么小,只是一只小猫咪,不管什么原因,他都不该让你一个人来这种地方。”还带一句话总结:“快出去”

    崽崽后退一步:“别叼我,我是一只大猫咪了,不能随便让人叼来叼去。”他做出攻击的模样:“而且是我自己要来杀了章如溪的,你别说我爹爹。”

    “我们打一架,谁赢了谁留下。”崽崽预备把羌活一击扑倒,“我今天非得把你叼出去不可。”

    两个猫各自做出俯身的模样,却是谁也没有先动手。一丢丢大的小猫咪和半死不活的半大猫咪维持可笑的僵持长达半炷香的时间,还是羌活先动了。他不是要进攻,而是冷不丁化成人形。

    崽崽借着密道里小灯笼的红光看到了他的模样:十五六岁的样子,四肢纤长,肩臂有力。薄薄的肌肉附在骨骼上,匀称优美,野性十足。是只丛林中小野猫惯有的体型。

    还没看到脸,小野猫躬身一把抱起猫崽,忍着肩膀的刺痛把这酷爱乱搞的崽子摁牢:“不叼你,我抱你出去。”

    崽崽毛茸茸的脑袋蹭在羌活的胸前,感觉颇有些奇妙。他就偎过他的双亲,糯糯是香香软软的,霍潜是钢板一样硬实的。羌活……羌活就软得很有弹性,戳一下还很有韧性。像某些肉质紧实的鱼的口感。

    第一次和非血亲同类相处的崽崽兴奋了。

    他两只前爪搭在羌活肩上,试图和他讲道理:“我有杀死章如溪的独特方法。我得留在这里,把他的人头送给我miamia当礼物。我要叫我miamia,以后都放心大胆走在阳光下。”小猫咪的恐死症只在同类面前发作。要一只百日的小猫咪对万事万物都抱有旺盛的慈悲心实在是强猫所难。

    羌活回头望他一眼,并不太能领会小公主的诗意胸怀:“我娘,死在了章老贼的手下,就在几天之前。”他面上是惯常的冷漠:“因为她不是百尾猫。”

    崽崽默了。

    “你留在这里要拿的是礼物,”羌活双眸微眯,了无生趣的双眸微微湿润,“我要拿的,是我活下去的生志。”

    “我此生只存手刃仇寇之志,绝不逃去外边苟且偷生。”

    崽崽个怂货埋脖子,又求救一般支支吾吾喊了一声“爹爹——”。心下慌的一批:剧本里不是这么写的,我该怎么接。

    他还没想好怎么接,投鼠忌器的小心思才刚刚萌芽,零零索索的声音便自密道出口方向传来。轻一脚,重一脚,恍如醉酒夜归的男人,摇摇晃晃向着他们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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