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郁不由心下微惊。
他在少林寺多年,跟随武僧修禅习武,练就无双的听力,能在上万只麻雀齐鸣之时,辨出唯一一只喜鹊。
而这孩子何时出现,又出现多久,他竟毫无知觉。不是他功力退步,而是这孩子的轻功实在厉害,厉害到竟能避过他的耳目。
寻常习武之人,怎会拥有如此了得的轻功,这孩子必定大有来头。若他怀有杀心,只怕自己此刻早已毙命了。
金诚君走到简郁面前,推了他一下,不满道:“你才是小屁孩,你才是小猫小狗小鸡!”
简郁又怔了怔,再看眼前的少年,一副气鼓鼓的模样,满满都是孩子气,哪里有半点居心叵测样子。
他不知该说什么,亦没有还手,只觉哭笑不得,不知如何是好。
谈璇忍不住哈哈大笑,上前打圆场道:“好了好了,简郁也是担心我,他对你没有恶意,你就不要放在心上了。”看到金诚君的头发乱糟糟的,活像个鸡窝,她便忍不住伸手揉了一下,又笑了起来。
金诚君看了看谈璇,又看了看简郁,轻哼了声,然后便甩开她的手,气闷地跑开了。
“我……”简郁愈发摸不着头脑,“他……”
谈璇轻拍他的肩膀,安抚地笑道:“不过是个孩子罢了,哪会有什么居心。况且,他还救过我的命。若他果真想害我,当时袖手旁观,亦或是上前补刀,我都难逃一死。”
简郁思量一瞬,认为谈璇所言不无道理,勉为其难地点了下头。但转念一想,仍觉放心不下,又紧赶着摇了摇头,“属下还是觉得……”
谈璇自然明白他的意思,笑道:“不过,你的顾虑也很有道理。这样吧,你且派人查一查他的身世,若能证明是清白无虞的良家子,便将他留下吧,正好你也多个帮手,不是吗?”
简郁终于安了心,忙点头道是。
简郁走后,寒月玦忽然发问:“宿主,你怎么知道那群刺客不是皇帝派来的呢?”
谈璇修剪完枝叶,细细端详一番,终于满意地点点头,“这样一修,好看许多。我看来看去呀,还是这盆扶桑红枫最合我心意,红彤彤,多喜庆。不如搬回我房里,权当添一些颜色也好。”
寒月玦见她竟无视自己,遂加大音量,“宿主,我在问你话呢,你怎么不理人。”
谈璇喊来一名家丁,将扶桑红枫搬入房中,这才缓缓道:“不是你说的么?除了你,谁都有可能忽悠我,让我谁都不要轻信。”
寒月玦语塞,震惊道:“你……你会这么听我话?”
谈璇笑道:“虽说我时常将昏君二字挂在嘴边,但我并不认为,唐惟会蠢到直接派刺客来杀我。前世我听信谣言,认定唐惟是杀我父亲的凶手,如今历史重演,我又岂不知吃一堑长一智的道理?”
“宿主,你说历史重演?”
“近来朝中谣言四起,说唐惟因与父亲政见不合,又不敢直接治罪,于是派出刀斧手将父亲戗杀。且不说这谣言是真是假,唐惟到底是有多蠢,才会在这舆论的风口浪尖上,对我出手?他这人吧,政绩不咋地,却总想流芳百世。若他此时杀我,难保不被后世史书写成一个心狠手辣的暴君,遗臭万年,岂非得不偿失?”
寒月玦赞叹,“宿主,你比前世聪明许多。可是,谁又敢污蔑皇帝呢?”
谈璇放下剪刀,洗净双手,蓦然抬起头,望了望不远处的秋千。
红唇微动,好似还想再说些什么,却终究止于唇齿之间。半晌,悉数化作了无声的叹息。
是啊,放眼天下,谁又敢污蔑皇帝呢?如此简单的问题,前世的自己怎么就想不透呢?
她扔下剪刀,“走吧,我们美颜去。”
***
清早。
千秋殿。
这厢谈璇前脚刚踏进殿门,耳畔便飘来夏逸云那不冷不热的声音,“哎哟,这不是我们大理寺的女包公吗?如今这汴州城内,谁人不知大理寺出了一位智破奇案的女包公?好不威风,好不煞气呀!”
谈璇懒得搭理他,径直回到座位,将整理完毕的案卷再次清点检查,准备移送刑部。
夏逸云被她无视,愈发不爽,继续讥讽道:“啧啧,说起来,这女包公可真是厉害!刚到职没几天,便破了人命官司,立下大功啦!这般聪明能干,不如以后大理寺所有案子都给你办好了,我们这些闲杂人等,倒还落得清闲呢!”
谈璇被他吵得头痛,便停下手头的工作,起身走到他桌前,居高临下地睨着他。
夏逸云被她看得心里直发毛,声音不禁软了几分,“你、你想干什么?我告诉你,我是从来不打女人,但如果你先动手,我也……”
谈璇默默地翻了个白眼,“夏大人,你有时间在这里挖苦讽刺我,倒不如认真思考案情,研究线索。说不定,下次破获奇案的人便是你了。”
夏逸云被她这三言两语堵得哑口无言,愤懑之感更甚,却不知如何辩驳,心里十分憋闷,便冷笑了声,道:“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谈璇又道:“事已至此,我也不怕开诚布公跟你说。我来大理寺不是为了升官发财,不会挡你的晋升之路,你不必时时刻刻将我视作眼中钉。若我贪图官位,大可直接应下三品侍郎一职,岂非一步登天么,又何必来这里整理案卷呢?这么显而易见的事,你竟想不明白,你这脑子是怎么考上探花的?”
夏逸云未曾料及她竟如此坦诚,一时怔忡发愣,“你……”
“我告诉你,从今往后,你最好给我安分守己,你我井水不犯河水。我不挡你的路,你也别总想背后对我插刀。我从不害人,但不代表我不会害人。论到心机手段,你绝对玩不过我。”
说着,谈璇猛地拍向桌子,生生将夏逸云吓了一跳。
“你,听明白了吗?”
那张小脸近在咫尺,杏眼圆睁,双颊微鼓,虽有银质面具遮面,却难掩少女娇憨之气。偏偏还要做出凶神恶煞的姿态,也不知吓唬得了谁。
这一瞬间,夏逸云竟觉得……这蠢女人,好像也不如自己想象中那般讨厌。
还……有几分可爱。
疯了,一定是疯了。
夏逸云僵着身子,尽力拉开与她的距离,审视她许久,感觉她并不是在忽悠自己,终于勉为其难地说:“你若对我心存善意,我自然不会对你穷追猛打……”
“我当然对你心存善意。夏逸云,你不妨回想,从我到大理寺第一天起,可曾主动跟你过不去?第一日在明镜殿与你争辩,只因你先出言不逊,歧视女子。后来设计引你去药房,让你在陆大人面前出丑,更是迫于你拿走我的案卷,让我无法交差。这桩桩件件,到底是谁对谁有恶意?”
夏逸云哑口无言。
谈璇端详他的神色,慢慢直起身,满意地笑了笑,“不过,我相信,从今往后,定不会再发生类似的事,对么。夏大人,既是同僚,还应互相扶持才是,那么就预祝你我合作愉快了。”
夏逸云的脸一阵青一阵红,他飞快地瞥了眼谈璇,又飞快地移开视线,轻哼了声,小声嘀咕:“谁要跟你扶持,谁要跟你合作。”
“好好好,你夏大人不但精通律例,办起案来更是雷厉风行,自是不屑与我合作。”谈璇一边说,一边有模有样地向他作揖,笑容可掬道:“应该是我,恳请夏大人多多指教才是。”
夏逸云颇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身子,高声道:“喂,谈璇!你……你少跟我嬉皮笑脸,我不吃这一套!”稍顿,又十分嫌弃地冲她挥了挥手,“好了好了,时辰差不多了。你赶紧把案卷送去刑部把,若是迟了,小心陆大人怪罪。”
谈璇从谏如流,“是,夏大人说的是。我这就去。”
说完,她唤来喜乐将案卷搬上马车,又带上大理寺印,正欲出门。
忽的,视线扫过那些堆积如山的案卷,心念微动,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于是转身问夏逸云:“对了,咱们大理寺的库房是在后院对么?我正巧顺路,将原稿送回库房收藏……”
“不必了,稍后陆大人便会派人来取。”夏逸云正伏案书写,没有抬头,“大理寺库房,封存着开国以来所有案件的卷宗,岂是随便谁都能进的?”
谈璇状似无意地问:“那……都有谁能进?”
“库房共有三把钥匙,分别归大理寺卿和两名少卿掌管。但如今,我们大理寺只有徐大人一名少卿,他有一把。而另两把,都在陆大人手中。所以,只有陆大人和徐大人能进如库房。”
“哦……”谈璇了然点头,默了默,轻声说了句,“如此说来,我不往上爬,还不行了?”
夏逸云抬起头,奇怪地看她一眼,“你说什么?”
谈璇笑了笑,“没什么。我走了,再见。”
夏逸云盯着她的背影看了片刻,撇了撇嘴,“嘁。”
***
马车停在朱雀门外。
今日恰是皇后十八岁生辰,周太后在宫中设下盛宴为其庆生。宗室贵女,朝臣亲眷,但凡有品级之命妇,皆需应旨入宫,礼拜皇后。
正因如此,皇城内外处处戒严。即便谈璇手执大理寺印,侍卫也只给她一人放行,负责押送案卷的衙差一律不得进宫。
谈璇前世见过这位皇后,唯一一次,是在建安元年,唐惟登基为帝之时。
册封仪典当日,谈璇随父母入宫朝拜。
那时正值深秋,天色阴霾,漫天黄叶飘落。皇城之上,大片铅色云层沉甸甸地压下来,仿佛山雨欲来。
据钦天监测卜,是日为百年难得一遇之良辰吉日。
谈璇跟随母亲站在女眷之中,遥望神明台之上。皇后身披繁复凤袍,与新帝唐惟比肩而立。二人的姿态并不疏远,却也不见得那么亲密。
虽只是远远地望一眼,但谈璇至今仍记得那惊鸿一瞥。
豆蔻少女,笑若春花,明艳无双。
纵然美貌如斯,却不得丝毫恩宠。
听闻她入宫多年,哪怕宽和温恭,哪怕贤良淑德,依然只得到唐惟的冷眼相待。
原因很简单,只因她是周太后的嫡亲侄女,周畅媛。
御花园内,春红开到了荼蘼,轻风拂过时,便落得满地寂寥。
而四周蝉声渐起,夏花已然含苞待放。
谈璇手捧案卷,从玄武门入宫,在内监的指引下,沿回廊朝刑部大院走去。
忽闻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谈卿。”
其声清越,如流水溅玉。分明甚是悦耳,却教她心下蓦然一刺。
谈璇将案卷交予内监,示意其在旁稍候。
她定了定心神,面上摆出恰到好处的笑容,转身拜下,“微臣给楚王殿下请安,殿下千岁千千岁。”
描龙绣凤的长靴停在她眼前,继而有一只手将她扶起,指节修长而苍白。肌肤相触,温凉如玉,与记忆中并无二致。
谈璇下意识地抽回手,避开与他的触碰。
而唐玉霖却仿佛对此浑然未觉,自然而然地收了手,微笑道:“无须多礼。谈卿今日为何入宫?”
那日的相遇是那么猝不及防,前世种种犹在眼前,爱恨交缠,陈杂心底,她到底意难平。而他毫无缘由的帮助,帮助她混进内宫,更是搅得她心乱如麻,方寸大乱,如何也猜不透他究竟是何用意。
好在经过这段时日,她已然慢慢筑好心防,在他面前足以应付自如了。
谈璇垂眸敛目,作恭敬状答道:“回殿下,微臣奉陆大人之命,将一些案卷移交刑部。”
唐玉霖看了眼不远处的内监,以及内监手中那一堆足有半人的高的案卷,温声道:“案卷数量不少,需不需要本王派人帮你?”
又玩这一套?谈璇心里冷笑,前世便是以帮忙为开端,一步一步刻意接近她,这一世竟还是相同的套路么。
她拱手作揖,婉言谢绝,“多谢王爷好意。刑部大院就在前面,再走几步便到了,微臣有这位公公相帮,已然足矣。”
唐玉霖轻“嗯”了声,“本王见你比上次清减许多,是否大理寺工作辛苦?”
谈璇下意识地摸了摸脸,耳畔响起寒月玦得意的声音:“宿主,他说你瘦了,怎么样,我的瘦脸功能是不是很神奇!”
谈璇在心里叫它闭嘴,对唐玉霖道:“微臣初到大理寺,正在适应学习的过程中,多费心些,也是应该的。”
“谈卿,工作虽重要,但更要注意身体。”
谈璇摆出受宠若惊的表情,“多谢殿下关心,下官定当注意。”
唐玉霖点头,然后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二人隔着一臂的距离,不近亦不远。有风过时,她还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草香。
唐玉霖负手而立,一瞬不瞬地将她望着,眸光温润沉静,仿佛有千言万语蕴含其中,却又仿佛一片虚无,什么都没有。
谈璇能感觉到,他正在审视自己,大概还有些意味深长,一时猜不透他是何用意。
唐玉霖是什么性子,她再清楚不过。
他生性温淡,极少外出交际应酬,更不会随意结交朝臣。若按前世的时间线索,他此时应该还不太认识她,即便算上那日的偶遇,这也才第二次见面……她实在想不明白,他究竟为什么对她如此感兴趣?
难道这一世,昏君的计划竟然提前了,从现在便开始派他来□□她了么?
不论如何,眼下诸事未明,还是不宜与他多作纠缠。
谈璇正打算告退,“若殿下没什么事,微臣便先……”
不料却被他出言打断:“谈卿。”
谈璇道:“殿下还有何吩咐?”
唐玉霖走近几步,半晌,淡然开口:“你好像不太喜欢本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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