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正打算告退,“若殿下没什么事,微臣便先……”
不料却被他出言打断:“谈卿。”
谈璇道:“殿下还有何吩咐?”
唐玉霖走近几步,半晌,淡然开口:“你好像不太喜欢本王。”
谈璇先是一怔,很快便笑了笑,“微臣岂敢,不知殿下何出此言?”
唐玉霖掩口轻咳了声,唇色愈显苍白,“谈卿,本王在宫中偶遇你两次,你两次向本王跪拜行礼,本王便两次想扶你起来,可你两次都躲开本王。怎么,本王在你心里,很可怕吗?”
寥寥数语,不仅丝毫没有责怪之意,细听之处,竟还带了一丝委屈。
谈璇愈发拿不准他究竟是在试探自己,还是另有深意,思量一瞬,回答道:“久闻楚王殿下和善亲民,礼贤下士,从来不端王爷架子,微臣又怎会惧怕殿下。只不过,微臣官阶低位,有劳殿下亲自来扶,实在不胜感激惶恐,故而有些失态……还请殿下不要怪罪,微臣对殿下绝无不敬之意。”
“本王不过与你开玩笑而已,你倒当真了。”
稍顿,唐玉霖微微抿了抿唇,浮起一丝笑意,连带病气都好似消淡了几分。
“既然不怕本王,从今往后,你大可不必对本王这般恭敬生分。令尊在世时,本王曾与他饮酒清谈,相交甚欢。算起来,你是故人之女,如今又位列朝臣,本王若想对你有所照拂,也是应当。”
他眉眼含笑,这般望着她,神情坦然而澄净,几乎让人无法怀疑他的用意。
不得不说,这人实在生了一张迷惑众生的脸。
虽然因为身体的缘故,他总是一副病弱的模样,却教人生不出半点嫌恶之心。
难怪世人皆道,惟得见楚王,方知何为君子端方,温润如玉。更别提他笑起来时,简直如云开雾散,似轻风徐来,仿佛用世间千美万好去换取,亦是值得。
前世,谈璇正是被他这张脸所欺骗,轻信了他的花言巧语,引狼入室,终至万劫不复的境地。
而这一世,她才与他见过两面,他竟好似能看透她的心思,如此细致入微的洞察力,更是他前世所没有表现出来的。
他知她心怀戒备,故意疏远,便以“故人之女”为说辞,借她父亲之名义,解释自己为何频频向她示好,试图打消她的顾虑。
只是,这听起来滴水不漏的一番话,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又有几分可信?
谈璇不能信,亦不敢信。
若非重活一世,早已认清他的真面目,就凭他这般高明的手段,只怕她仍然会义无反顾地钻进他设下的局里。
如此想来,心便渐渐冷了下来。
她缓缓抬起头,迎上他的视线,恍然而笑,“原来殿下与先父竟是故交,微臣倒从未听先父提起过。既是如此,微臣在此先谢过殿下的好意了。”
唐玉霖笑容温和,“本王尚且没能为你做什么,如何担当得起这一声谢。”
谈璇待要答话,却听背后传来一阵清脆的鸟鸣声,继而是昏君的声音,“三哥,你在跟谁说话?”
回过头,只见那厢唐惟手提金丝鸟笼,在一群内监的簇拥下,大摇大摆地走过来。
唐玉霖笑道:“皇上。”
谈璇退到一旁行礼,“微臣谈璇,拜见皇上。”
“是你啊。”唐惟在她身旁停下,居高临下地睨瞥了一眼,不冷不热道:“咦,你今日也进宫参加大朝会的吗?不对啊,你现在不是大理寺的九品主簿么,你也有资格参加大朝会?”
依据大梁祖制,只有五品以上之官员,才有参与朝会的资格。而朝会,又分为小朝会与大朝会,小朝会每日举行,而大朝会每五日举行一次。
三省六部内,所有五品以上官员,一律应出席每日小朝会。至于其余部门的官员,若有事启奏,才可参与五日一次的大朝会。
因大理寺不属于三省六部,故而陆怀琪虽官拜三品,却也只能参与五日一次的大朝会。
谈璇自然听得出昏君话中的讥讽之意,却也不恼,微笑回道:“回皇上,微臣入宫并非为了上朝。”
唐惟将鸟笼扔给身后的辛华,“那你来做什么?”
谈璇故意顿了顿,没有立即作答。
唐玉霖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而对唐惟道:“皇上,是陆怀琪让她到刑部送些案卷。”
唐惟笑了笑,“哦,是了,大理寺主簿么,也就是做些文书记录之类的工作,没什么技术含量的。三哥,你怎会跟她在一起?”
唐玉霖解释道:“今日乃皇后寿辰,臣一早便陪同母妃进宫为皇后贺寿,母妃先去慈德宫陪太后娘娘诵经了,臣便想去集英殿拜见皇上。行至此处,恰巧遇见谈卿,与她随意闲聊了几句。”
唐惟点头,视线却始终停留在谈璇身上,半晌,轻哼了声,“三哥啊,像她这种九品芝麻小官,你同她有什么可说的。还是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走,随朕回集英殿,朕新得了好茶,一起品品。”说完,拂袖便要离开。
谈璇朗声道:“微臣恭送皇上,恭送楚王殿……”
岂料,话还没说完,昏君又停下了脚步,侧了身睨着她,“对了,今日,朕听陆怀琪说,你刚到大理寺没几天,就帮他破了一桩奇案。他说,你聪慧多谋,若好生培养,必能成才。他还为你向朕邀功,让朕赏赐于你。谈璇,你说吧,想要什么赏赐啊?”
谈璇摆出谦和的笑,道:“皇上,微臣刚到大理寺,连我朝有多少套律法都还分不清呢,哪里懂得破案?能破案,都是陆大人指导有方,微臣不过为他打打下手,跑跑腿罢了。皇上,微臣实在不敢居功,更不敢要求皇上赏赐。若皇上定要赏赐,便赏赐陆大人吧。”
昏君折回到她跟前,皮笑肉不笑道:“谈爱卿啊,你说你吧,虽然长得奇丑无比,脑子倒还挺好使啊。朕就说嘛,陆怀琪如此清高的性子,怎会愿意替你说好话。原来你还算得上识时务,懂进退,也不是太笨啊。”
“不过,他看重你,但是朕……”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戳了下谈璇的脸,满脸嫌弃的表情,“朕就是看着你觉得讨厌,十分讨厌!你,赶紧滚下去吧!”
唐玉霖无奈,“皇上……”
谈璇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还有点想笑。
“好的,皇上,微臣这便滚了。”
她正要退下,与唐玉霖擦身而过的一瞬间,忽的心念一动,笑言:“楚王殿下,微臣看您面色发白,气息孱弱短促,偶有咳喘之征,当知殿下痰气交阻,肺气不得宣降,且有脾肾虚弱之象。殿下,您可尝试用太子参、冬虫夏草、槟榔、甘草这四味药材与鲤鱼一同煮汤喝。诸如雪梨、百合之类的寒凉之物,切不可再食,否则必会加重病情。”
唐惟挑了下眉,“哟,你还会看相?算命会不会?”
唐玉霖却好似并不惊讶,“你怎么知道,本王最近在服用雪梨百合?”
谈璇答道:“先祖父范岱云乃是上一任太医院院使,而先母范氏亦官拜太医院院判,微臣自幼耳濡目染,略懂医道。王爷虽有咳症,但脾胃虚弱,不宜服用寒凉之物。雪梨百合虽有止咳之效,却太过寒凉,于您而言,如同饮鸩止渴。”
唐玉霖展颜,柔声道:“原来如此。好,本王知道了,多谢。”
“三哥,你可别信她。也不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万一她想害你呢?”唐惟将她上下打量一番,不屑道:“哼,装神弄鬼,居心叵测。”
谈璇并不生气,也懒得辩解,仍是恭敬的模样,“皇上若是信不过微臣,大可询问太医院院使秦松大人。微臣尚有要事在身,先告退了。”
唐惟登时火冒三丈,“哎你看她,什么态度啊她,要造反啦她……”
唐玉霖轻拍他的肩,笑着安抚道:“好了三哥,臣与谈璇无冤无仇,她实在没道理要谋害臣。走吧,我们回集英殿喝茶去。”
“你……”唐惟看了看唐玉霖,又看了看那渐行渐远的娇小身影,心中有火,却发不出来,只得忿忿地甩了下衣袖,闷头走了。
*
直到身后再无人语声,谈璇方才渐渐停下脚步,回头一看,那两人已然走远。
寒月玦问:“宿主,我见那楚王对你格外关心,难不成当真是要色-诱于你?”
谈璇沉吟半晌,摇头道:“不对,你没听方才唐惟怎么说么,他说,像我这种芝麻绿豆官,没必要多费口舌。若他果真想让楚王对我使美男计,没道理还说这种话。”
寒月玦亦疑惑不解,“如果不是别有居心,凭宿主你这尊容,他图什么呢?”
谈璇默默翻了个白眼,把它从袖子里抠出来,愤恨地捏了几下,“你这破玉,不损我你会死吗?我这尊容,到底拜谁所赐?”
“哎哟疼疼疼——”寒月玦装模作样地叫唤了几声,然后讪讪地闭上了嘴。
谈璇轻哼了声,又将它收回袖中。抬眼时,恰好望见不远处刚下大朝会的群臣们,三三两两地离开崇政殿,方知此刻已近午时。她收敛心绪,从内监手中接过案卷,举步往刑部大院走去。
可走着走着,不觉脚步放缓,神色亦渐渐凝重下来。
重生以来,与唐玉霖两次相遇,看似只是巧合,可她总觉得哪里有些异样。
若有似无的触碰,似近还远的距离,有意无意的试探……直觉告诉谈璇,这一世的唐玉霖并不简单。寒月玦所言并非没有道理,假若他并不是像前世那般,想要色-诱于她,那他到底图谋些什么?
***
集英殿。
滚烫的开水注入茶壶中,热气蒸腾,带动茶香四溢,沁人心脾。
“武夷山大红袍,年产量不过数十斤,世人皆称其为软黄金。”唐玉霖将冲好的茶水递到唐惟面前,温文笑道:“皇上,请。”
唐惟呷了口茶,良久未曾言语。白玉茶盅在指间轻轻转动,他微微勾了唇,泛起一丝笑,浅淡而冰冷,“三哥,朕依你所言,派人前去江南调查水患灾情,昨日方归。”
唐玉霖端起茶盅,专心致志地品茶,并没说话,仿佛是在等待下文。
“果然不出你所料,此次水患,大有猫腻。”唐惟砰的放下茶盅,冷笑了声,“先前早朝时,周云明说,去年岁末江南普降大雪,今年开春,积雪消融,导致河水漫涨,淹没了良田作物。灾情紧急,江南巡抚派人急报入京,请求朝廷主持赈灾工作。”
唐玉霖颔首,“确有此事。”
“是你提醒了朕,你说江南春汛每年都有,为何唯独今年出事?更有甚者,去年朝廷刚拨下五万两纹银兴修水利,巩固堤坝。工程竣工不久,理应是最牢固的时候,怎么还会出事?哼,你猜猜,其实是怎么着?”
唐玉霖笑了笑,“皇上让臣猜,臣便猜那周云明私吞工程款项,工匠偷工减料,材料以次充好,防洪防汛的堤坝成了豆腐渣工程,自然不堪一击。”
“你说的一点不错,还真就是这样!”唐惟怒捶桌案,剑眉横指,“三哥,你可知道?朕派去的人查看了几处决堤的水坝,结果竟然发现,筑坝所用的材料根本不是坚石,而是随便采挖的松土!被大水冲垮的地方,露出了些木头,都是早已蛀空的烂木头!你说说,如此粗制滥造的水坝,如何能抵御春汛的侵袭!”
唐玉霖虽面上不动声色,但乍一听到唐惟此言,亦觉暗自心惊。
他早知道周云明贪财,素来手脚不干净,时有贪污工程款项的小动作,但也只是小打小闹,无伤大雅。谁能料想,此次他竟如此胆大妄为,五万纹银,只怕大半已入了他的私囊。
“最可恨的是,出了事,他不但不知及时补救,还一心想要文过饰非。江南巡抚将一切灾情在急报中据实上奏,周云明倒好,居然私自扣了急报,只三言两语便想打发了朕……他当朕是傻的吗!”
唐玉霖温言劝道:“皇上息怒。如今江南百姓受灾情况到底如何?”
“那些靠近堤坝的村庄,在大水决堤的当时,瞬间便被夷为平地。百姓流离失所,十室九空。部分地区,甚至尸横遍野。人的尸体,畜生的尸体,随意堆在荒野里,无人过问。”
唐惟越说越恼火,随手抄起茶盅狠狠砸烂在地,清脆而尖锐的声响,惊得鸟笼里的夜莺扑翅乱飞。
“朕真是恨不得将老不死的周云明拖去菜市口,千刀万剐,抽筋扒皮!要不是有周太后那个老妖婆从中阻挠,朕早就罢免他十次八次了!”
唐玉霖重新斟了杯茶,递给唐惟,“皇上先消消气。臣知道,您想将周云明抓起来问责,不是不行,但不是现在。如今我们并没有真凭实据,若贸然对周云明发难,他随意找个替罪羊便能将我们打发了。皇上,周家在朝中根基深厚,周太后与周皇后又稳坐后宫,要扳倒周家,应徐徐图之。”
唐惟一口饮尽杯中茶,重重叹了口气,又捏了捏眉心,“还是三哥想得周到。朕现在最担心的是灾后疫情。若不能及时将这些尸体妥善处理,不久必定会爆发瘟疫,届时将有更多死伤,后果不堪设想。
唐玉霖表示认同,“皇上说的是。为今之计,应以赈灾为先,问责当然要问,但不必急于一时。皇上,只有掌握了足够的证据,才能一举扳倒周云明。”
唐惟沉吟,问:“三哥,依你之见,应当派谁来主持赈灾工作?”
唐玉霖道:“周云明主动提及此事,多半是想揽下这份差事,再发一笔国难财。皇上必不会让他如愿。此次灾情严重,江南民怨沸腾,皇上委派的赈灾官员,不仅要清正廉洁,能力拔群,而且在朝中要有一定的地位和威望。只有这样,才能赈灾得当,稳定民心。”
唐惟静默片刻,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问:“那,三哥可有合适的人选?”
“户部主事,王浚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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