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洒落如水般明媚的清辉。夜幕深邃,繁星点缀其上,仿若明珠误撒。
时至暮春,晚风携来不知名的花香,沁人心脾。
大理寺后院。
正值换班之时,白班的衙差纷纷解剑回家,而今夜轮值的衙差用完晚餐,三三两两地走上各自岗位,严正以待。
谁都不曾留意到,药房外面,有一道人影飞速闪过,快若流星,一眨眼便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吱呀一声,药房的门被人推开,很快便又关上。
*
谈璇将陆怀琪带到后院。
陆怀琪环视四周衙差,挣开她的手,语意微冷,“谈璇,你究竟意欲何为?”
谈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指了指不远处的药房,用唇形道:“在那里。”
“故弄玄虚。”陆怀琪沉了脸,拂袖道:“若是不能如你所言,找到错拿案卷之人,本官定要重重罚你。”
谈璇却不恼,笑道:“走,我们过去。”
分明已是天色全黑,药房中却依稀透出微弱的灯光,若隐若现。茜纱窗上,似有人晃动,极轻微浅淡,若不仔细观察,几乎无法分辨。
陆怀琪觉察到异样,心里隐隐猜到什么,脸色稍稍变了变,眸光复杂地望向谈璇。
全然没有半分犹疑,谈璇擦燃火折子,猛地推开房门。
火光随风摇曳,虽不明亮,却足以清晰地照出药柜前,那一道熟悉的身影。
不是旁人,正是夏逸云。
夏逸云被突然出现的二人吓了一跳,神情错愕而惊慌,“陆大人……你、你们怎么在这里?”
谈璇点亮药房内的烛火,抿唇而笑,不紧不慢道:“夏大人,这话该是我问你呀。这月黑风高,黑灯瞎火的,你不回家,却跑到这后院药房来做什么?”
“我……”夏逸云一时语塞,下意识地望向陆怀琪。
陆怀琪坐下,视线灼亮迫人,“照实说。”
夏逸云又看了看谈璇,目光浮动,继而低下头,作出恭敬的模样,回答道:“回陆大人,近日天气多变,冷暖无常,下官一时不慎染了风寒,有些头疼脑热。所以……就想着来药房取些治疗风寒的药,也好早些痊愈。”
“真的——”谈璇走到夏逸云面前,一字一字问:“是感染风寒吗?”
夏逸云一怔,似有细碎的恨意一闪而过,咬牙道:“当然是风寒。”
谈璇垂眸,一把抢过夏逸云手中的药瓶,放在鼻下轻轻一嗅,“川乌、草乌、血竭、冰片、乳香、樟脑、薄荷……”话至此处,她直直看进他的眼中,笃定道:“这哪里是治风寒的药啊,分明是活血止痛,消肿祛痒的外伤药。”
夏逸云脸色陡变,怒道:“你胡说!”
“我胡说?”谈璇笑意渐冷,“先祖范岱云,乃是上一任太医院院使,亦是人人称颂的‘在世华佗’。先母范梦阳,大梁有史以来第一位女医官,二十岁入太医院供职,官拜院判。我虽未曾刻意学医,但自幼耳濡目染,论医术,我比寻常大夫还要高明几分。怎么,难道夏大人认为,对于医理药理,你会比我还懂?”
“你……”夏逸云无法反驳,一张俊脸因急怒而涨得通红。
谈璇将药瓶递给陆怀琪,道:“若是夏大人还肯不承认,那么不妨请一位大夫过来。到那时,这究竟是风寒药还是外伤药,便再无疑义了。”
陆怀琪将药瓶捏在手中,半晌,才缓缓道:“逸云,你有何解释?”
他分明神色如常,不见丝毫喜怒之色,目光亦是澄净平淡,却教夏逸云没由来地感到脊背一凉,头皮阵阵发麻,恨不能遁地而逃。下一刻,膝盖不由自主地发软,竟朝他跪了下去。
夏逸云虽暗恨不已,但心里却再清楚不过,事已至此,绝不能有半点松口,否则坐实陷害同僚的罪名,谈璇没走,自己倒先要卷铺盖滚蛋了。
于是,他干巴巴地笑道:“回陆大人,看来是下官拿错了。下官要找的,的确是风寒药,只是药房里各类药品实在太多,这黑灯瞎火的,下官一时没看清楚……”
谈璇见他仍在死鸭子嘴硬,摇头叹息,道:“夏大人,你拿错的,究竟是风寒药,还是我整理的案卷?”
夏逸云猛地抬头,指着谈璇惶然道:“谈璇,你莫要血口喷人!”
谈璇哂笑,“是么?夏大人,有件事我不妨与你说话。其实,我根本没在案卷上撒什么毒粉,我手臂上的伤处,也是用胭脂画上去的。所有的一切,不过我编造的一个借口罢了,为的正是引蛇出洞,引出窃取案卷之人。哎,我该夸你聪明呢,还是说你傻呢。你害怕中毒,想找消肿止痒的外伤药,那你去外面医馆不就得了,偏要跑到这后院药房,岂不是不打自招么……”
“你胡说!”夏逸云怒不可遏地打断她的话,“谈璇,你少在这里诛心!你说是我拿了你的案卷,你有什么证据!”
谈璇也拜下,迅速挤出两滴眼泪,对陆怀琪泣诉,“陆大人,下官知道,夏大人看不惯女子为官,又不喜下官抢了他的差事,故而时时处处与下官为难,想使下官知难而退,主动离开大理寺。但公正断案、为民请命,是下官心怀多年的夙愿,下官绝不愿意轻言放弃。如今下官蒙冤,而您素来明察秋毫,请您一定要为下官做主!”
夏逸云气得浑身发抖,也不甘示弱地高声喊冤,“陆大人,下官冤枉!”
“好了,别吵了。”
陆怀琪略抬手,视线在二人之间打了个圈,轻轻捏了下眉心,道:“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吵吵闹闹,成何体统。逸云,既然谈璇一口咬定是你错拿了她的案卷,那你不妨回去好好找一找。你也说了,你近来诸事繁杂,兴许忙乱之中,不慎拿错,也不是不可能。”
稍顿,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又补了句,“若是果真找不到,你便帮着谈璇一起重做一份。”
夏逸云低头,声音带了丝颤抖,“下官遵命。”
陆怀琪“嗯”了声,旋即转向谈璇道:“谈璇,逸云在大理寺供职的时间也不短了,他为人忠耿,从未有过行差踏错。本官相信,即便错拿之人当真是他,那也是一时疏忽,绝非故意为之。”
谈璇道是。
陆怀琪本以为,以谈璇的性子,多半会得理不饶人,非要他严惩夏逸云。但没想到她竟如此乖顺,不由暗暗松了口气,继续道:“不论如何,这批案卷终究是在你手上丢失的,你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本官现在维持原判,罚你三月俸禄,你服不服?”
谈璇笑了笑,“下官不敢不服。”
“总而言之,此事到此为止。从明日起,不得再提起。”
陆怀琪将药瓶放回药箱中,声音沉澹,却仿佛含了警告的意味。
“案子能不能办好,是业务能力的问题,本官不会过分苛责。但本官手下之人,行事作风必须要正派,容不得任何阴谋诡计。只要本官在此一日,大理寺便要上下一心,精诚团结。本官决不允许无谓的内耗。你们都听明白了吗?”
二人齐声道:“下官明白。”
“散了吧。”陆怀琪说完,起身拂袖而去。
陆怀琪走后,夏逸云缓缓起身,一瞬不瞬地盯着谈璇,双眸泛红,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咬碎了从牙齿缝里挤出来似的。“谈璇,你很好。”
谈璇微笑道:“夏大人,我想你此刻必定恨透了我,恨我让你在陆大人面前颜面扫地,恨我破坏了你苦心经营的良好形象。可是这又能怪谁呢?”
夏逸云冷冷发笑,“你根本没有证据,陆大人最终还是选择相信我。”
谈璇摇头,“我有证据,只是我没有说出来。很显然,陆大人不想把此事闹大,所以我想着,还是给你留一点颜面。”
夏逸云默然看她,袖中的手紧紧攥起拳,“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的确是在案卷上涂了东西,却不是灭虫的药粉,而是——”谈璇走近他身旁,侧了身,朱唇轻启,“荧光粉。”
夏逸云登时神色大变。
谈璇接着说:“正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而防人之心不可无。你看我不顺眼,想要将我赶出大理寺,我自是心里有数。于是昨日离开前,我特意在那批案卷上洒了特制的荧光粉。你若碰过我的案卷,衣袖上必会沾染荧光粉。夏大人若是不信,现在便可熄灭烛火,看看你的衣袖,是不是隐隐发光。”
夏逸云下意识地握住衣袖,哼了声,“好一个帝都明珠,果然厉害,倒是我小瞧了你。”
“我这人向来如此,谁敬我一尺,我自会敬他一丈。但若谁心怀不轨,想要欺凌于我,我也绝不会心慈手软。希望明早我踏进千秋殿时,能看到我的案卷完好无缺出现在桌上。”
夏逸云恨色愈甚,却不再说话。
“夏大人,我最后奉劝你一句,从今往后,诸如此类的下三滥把戏还是少玩为妙,免得引火烧身。”
谈璇说完,正要推门而出,忽的又折了回去。
“其实呀,我方才是骗你的,根本没什么荧光粉。”她双手抱臂,秀眉轻轻挑了起来,笑意加深,三分得意,七分狡黠。“你说的没错,我的确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是你拿了我的案卷,先前你一口咬定自己无辜,我拿你无可奈何。谁叫你做贼心虚,倒主动承认了。”
“你说什么……”夏逸云瞠目结舌。
谈璇笑出了声,不再搭理他,自顾自离开了药房。
***
这几日连续忙碌,夙兴夜寐,一直未能好好歇息。总算今日不用开夜工,回府后,谈璇舒服了泡个热水澡,又心情大好地喝了些红枣甜汤,躺平在床,准备美美地睡个好觉。
寒月玦从她怀里跳出来,忿忿道:“宿主,你为何还如此开心?我眼瞧着,今日这局,夏逸云固然吃了暗亏,可你也未必算赢。那陆怀琪摆明偏私,明明是夏逸云全责,他倒还反过头来罚你俸禄。夏逸云呢,细细想来,竟什么损失也没有。”
“夏逸云当然有损失,并且他的损失,远远大于我这三个月的罚俸。”
寒月玦愈发不解,“为何。”
谈璇舒了口气,难得兴致高昂地解释道:“陆怀琪出身公爵官宦世家,从小便见惯了官场手段,他又是何等聪颖精明,怎么可能不知道夏逸云在玩什么把戏。今日这事,表面看起来,他的确是在偏袒夏逸云,但更不失为一种警告。警告我,不要不知好歹把事情闹大。警告夏逸云,从此安分守己,不要横生枝节。”
寒月玦小声嘀咕,“是么,我怎么没看出来……”
谈璇不理,继续说下去:“陆怀琪身为大理寺的最高长官,自然时时刻刻都要维护大理寺的名声。你想,今日这事,一旦传扬出去,必定让满朝文武嘲笑大理寺门风不正,嘲笑他御下无方,更有损大理寺的威严和体面。试问一个只会窝里斗的衙门,还如何公正断案,雪洗沉冤?”
“这么一说,好像也有道理……”
谈璇翻了个身,让自己睡得更舒服些,“此事之后,陆怀琪必定认为夏逸云心胸狭窄,不择手段地排除异己,渐渐地,便不再信任他。夏逸云苦心经营的形象,一朝丧尽,他的损失不大吗?而我,我知情识趣地见好就收,陆怀琪又岂会不认为我顾大局,识大体?”
“原来如此!”寒月玦恍然大悟,连连赞叹,“宿主洞悉一切,实在是高明!”
谈璇不以为意,“雕虫小技罢了。”
寒月玦又问,“话说回来,你到底有没有在案卷上撒荧光粉?”
谈璇冲它抛了个媚眼,“你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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