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这样一闹,谁也无心再喝酒。游客议论纷纷地散去,方才还热热闹闹的小酒家片刻之间便空空荡荡。
秦重带着人拉走了尸体,那汉子自然跟着他讨要说法去了。
他们已经走了好久,李寻欢依旧在廊下倚着栏杆发呆。
夕阳渐渐西沉,四周静得可怕,小酒家的门依然开着,主人却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朱红的栏杆,碧绿的纱窗,不知名的山花,方才还春意明媚的一切,此时忽然都透出点诡异的凄艳来。
阿飞始终一动不动地站着,身体笔直得像一把剑。似乎无论等多久,他都决不会动一下。
又过了许久,小酒家的门忽然“吱”地一声响。
李寻欢回头,便看见一个发福的老人正偷偷地瞄着他们两个,轻手轻脚地关门,见他回头,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用力一推,门“嘭”地一声关上了。
李寻欢:“......”
这倒霉的酒家主人大概心里正大呼“晦气”,又不敢赶他们走,终于憋不住了才壮着胆子关门。
李寻欢苦笑了一下,缓缓道:"我得去做一件事。“
即使早已经下定了决心,这句话说出来似乎还是费了他很大力气。
阿飞却似乎一点儿也不吃惊,只是点点头。
"…...你不问我去做什么? ”
阿飞静静地看着他:”你还能去做什么?”
少年总显得比常人冷冽一些的眼睛深邃漆黑,亮得似乎能直接照到人心里去。
他心里很明白,李寻欢原先并不想去见龙啸云和林诗音,只想先悄悄去瞧瞧他们的生活情形。现在看来,却是不见不行了。
李寻欢无言。是啊,这世上还有谁对他的了解超过阿飞?
阿飞又几时需要他对自己的决定解释过什么?
可是,他为什么要问呢?
难道他是想向阿飞解释点什么?
“你去哪里,我都和你一起去。” 阿飞打断了他短暂的沉默。
少年的声音很平淡,神情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决--------
你要做什么,自然是因为这件事你必须去做;我不会拦你,但是我会和你一起去。
凝视着那双坚定纯净的眼睛,李寻欢心里忽然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他的心情依旧很压抑,却似乎不像方才那样沉重得气都喘不过来了。
他点一点头:“......当然。”
长街尽头。
昔日的李园,大门前两侧的楹联仍在,“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门前的匾额上却换上了三个暗金色的大字,“兴云庄”。
秦重带人进了大门,先让跟随的下人去禀报龙啸云。那汉子背着同伴尸体,满脸悲愤之色跟着他来到正厅,只见堂上一个中年人,锦衣华服,相貌堂堂。厅里还有一个紫面长髯老人,亦是威严厚重,一看就是长期发号施令的人物,几个带刀的大汉立在两人后面。
秦重拱手,叫了一声“龙四爷”,又叫了一声“爹”,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施了一礼道:“是我照顾不周,愧对龙四爷。”
龙啸云赶紧扶住,道:“这畜牲自己闯的祸,如何能怪秦兄?“
龙小云刚不服气地叫了一声“爹”,便被龙啸云一个巴掌抽得跌倒在地。
龙小云捂脸大哭起来,龙啸云怒道:“你还有脸哭,都是你娘把你惯得无法无天。 “转过身,对那汉子一揖:”这位兄弟……"
便在此时,内堂有人叫道:“夫人到。”
只见僮儿慌忙掀开帘子,一个女子冲了出来。
龙小云叫了一声“娘”,扑到那女子怀里放声痛哭起来
。
那汉子即使在满心悲愤之际,还是愣了一愣,忽然一阵自惭形秽,移开目光不敢多看。
林诗音却根本没有注意他。她的心神全部贯注在怀里的孩子身上,心痛地摸着龙小云红红的脸,抬起眼瞪着龙啸云:“你为什么打他? ”
龙啸云苦笑道:“你不知道他又闯了什么祸….. “,低声将事情讲了一遍。
林诗音花容失色,惊道:”云儿,你……“
龙小云大哭道:“娘,我不是故意的,那人不但骂我,还骂你们。我听他侮辱爹娘,一时生气想给他个教训,谁知就失手了。”
秦重在一旁看着,心里又是一阵气闷。紫面老人的眼里却闪动着光芒,忽然向他瞪了一眼。
秦重一愕,低下头去,那汉子却已忍耐不住,怒道:“你还想抵赖,他不过说了你一句仗势欺人,毫无家教,何时侮辱你的父母?谁想你小小年纪便阴狠毒辣。。。。。。“ 因为太过悲愤,嗓子哽住了,说不下去,狠狠喘了两口气,才嘎声道:“我兄弟不能白死,龙四爷请划下道来吧。”
龙啸云转身,满脸沉痛地道:” 都是我教子无方,只是犬子今年才七岁,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这位兄弟想要如何赔偿,我们必定尽力。“
那汉子心中悲愤,却又无可奈何。他自然也知道,对方一个小孩子,便算是闯了大祸,父母也只当他不懂事,无论如何也没有看着他被人杀了报仇的道理。
他和兄弟不过是替人打零工的镖师,武功算不得高强,背后也无势力,看兴云庄和这龙四爷的气派,便是报官也讨不到好去,这个公道是无论如何讨不回来了,如今也不过是略尽人事罢了。
“人死不能复生,但我兄弟是冤死,需得做法事超度。“ 那汉子沉默片刻,红着眼道 :”至于这位龙少爷,必须披麻戴孝,守灵三天,磕头赔罪。“
他话音刚落,一个带刀的大汉已经跳了起来,叫道:“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在这里撒野?也不看看咱们云小爷是什么身份。那人出口伤人在先,被云小爷教训是他活该。”
那汉子一愣,气得脸色紫胀 ,冷笑道:“便是金銮殿也有个说理的地方。你们家少爷什么身份,难道是玉皇大帝的儿子不成?”
大汉得意洋洋地道:“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小李神刀,例不虚发你总知道吧?门前御笔钦赐的对联你看到了吧? 这里就是李探花的旧宅,咱们老爷早年救了李探花的命,李探花见了咱们老爷那可是恭恭敬敬叫大哥的,夫人更是李探花的嫡亲表妹,咱们云小爷便是李探花的亲侄子。你若是识相就赶快滚出去,要不连你也一起教训。“
“啪”地一声,一记大耳光落到他脸上,龙啸云怒喝道:“住口!兴云庄岂是你仗势欺人的地方,给我滚出去!”
那大汉的话声戛然而止,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也不知是羞得还是给打的,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另一个带刀大汉看了他一眼,使劲儿憋住脸上的笑容,心中暗暗鄙夷,这新来的家伙处处拍马想显示自己的忠心,只道自家老爷和名震天下的李探花是亲戚,心里必定荣耀得很,却不知老爷并不喜欢人提起李探花,这个马屁怎能不拍到马腿上呢
龙啸云对那汉子道:“ 兄弟,你这要求实不过份......"
他才说了这句,龙小云嚎哭得更大声了:”娘,我不去我不去!”
林诗音咬咬嘴唇,她自然知道龙小云这回闯了大祸,可是哪个母亲看着自己的亲生孩子,小小软软地靠在身上哭得撕心裂肺,能够狠得下心来呢?
”他不过是个七岁的孩子,守灵三天身体如何受得了?法事我们可以做,请大师来超度亡灵,云儿也要好好管教,只是这件事不行.....“
龙啸云满脸难色:”诗音,人家的要求并不过份,若是不答应,我们...."
龙小云大叫道:”我不去我不去! 要孩儿去给那人磕头守灵,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
龙啸云大怒:“住口,都是你这小畜生闯得祸,你还敢哭!”一边骂,一边伸手想把龙小云扯出来。
林诗音侧身挡住他,把龙小云紧紧搂在怀里,嗄声道:“你想怎样?”
龙啸云道:“这畜生无法无天,不好好教训一番,以后必定闯下更大的祸事。你别管了,今天我要给他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
龙小云到底只是个七岁的孩子,见龙啸云气得脸红脖子粗,心中又是害怕,又是不解,缩在林诗音怀里放声痛哭:”娘,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林诗音脸色都气白了,颤声道:”他已经知道错了,你还想怎样,他不过是个七岁的孩子,你想逼死他吗?“
龙啸云道:“我们总要给人家一个交待。“
林诗音眼圈红了,冷笑道:“如果不是你们男人整天打打杀杀,云儿怎会有样学样要学武?江湖上各凭本事,但是云儿才不过七岁,有我在,谁也别想伤我的儿子。”
龙啸云跺足道:“诗音,你怎么变得如此不讲理。 ”
林诗音根本不理他,已紧紧搂着她的儿子走入了内堂......
夜色中,李寻欢眼眶发红,凝望着门两旁那两行御笔亲书的大字,久久无法举步。
八年前,李寻欢毫不犹豫地把李园送给林诗音,萧然出关。
在他心中,龙啸云仍是救过他一命的兄长,诗音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他希望他最爱的两个人能在这优美的地方度过平安无忧的一生。
但是,即使下决心永不回故土, 在李寻欢心里,李园还是他永远的家。
他父母兄长的灵位都在这里,李园所有的一切,端庄大气的建筑,青灰的屋顶,精美的雕花窗棂,檐下滴落的雨水, 在他梦里出现过无数遍。
亭外盛放的梅花,飞雪中的朱红栏杆,更是和林诗音的美丽容颜一起,是李寻欢记忆中永难磨灭的印象。
而此刻,他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即使楼阁亭台仍在,这里已不再是他昔日的家园了。
而她,也早已不再属于他。
他所拥有的,不过是关于往昔的回忆罢了。
”吱呀“一声轻响,李寻欢回神,看着正从门房里出来的家仆打扮的老人。
不是昔日的门房林叔,不是他认识的任何一个人。
李寻欢低下头咳了起来,嘴角泛起一丝黯淡地笑容。
"两位大爷可是找人? “ 老仆走近,客气地问。
人老了,便活成了精。眼前的男人已在台阶下立了许久,神色萧索疲倦,身上一件披风也朴实无华,但是目光温和明澈,气度高雅俊美,旁边沉默地注视着他的小伙子更是英俊得出奇,老仆直觉地感觉这两位不是一般人。
李寻欢笑了笑,天色已晚,他只是思念难以抑制,才悄悄过来看看,却并不想在这个时候打扰林诗音和龙啸云。
李寻欢正想答话,围墙另一侧却忽然传来一阵人声,隐约听到角门打开的声音,马蹄嗒嗒的轻响,一个嫩嫩的小嗓音远远斥道:“小声点。 ”
那老仆不会武功,耳力不佳,并未察觉,李寻欢却心中一震。
老仆只觉眼前一花,一阵微风拂过,方才还站在眼前的两人竟然已不见了踪影。
老仆张大了嘴,半晌,揉了揉眼睛,又摇了摇头,带着满心的疑惑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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