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才蒙蒙亮,李寻欢在小鸟清脆的鸣叫声中醒来,懒懒地打个呵欠,揭开车帘,只见拉车的马儿正悠悠闲闲地啃着地上的青草,而车夫还倚在马车附近的树下歪着头睡得昏天黑地,不由得微微一笑。
李寻欢跳下马车,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林间清新略带凉意的空气涌入肺腑,不由得精神一振。
稍远一点的地方,阿飞正仰头望着树顶沉思,身形忽然腾空而起。
剑光一闪,阿飞轻巧无声落地,长剑斜斜地插在腰带上,一切快得好像根本没发生过。
李寻欢却知道,如果此时有人跳到树顶细细察看,也许会发现,最高的那根树枝上的每一片绿叶,中心都被穿了一个很小的洞。
自己十六岁的时候似乎未曾达到这个境界,李寻欢眼中露出激赏之意,缓步向那挺拔的身影走去。
远处忽然传来隐隐马蹄声,马上人说话的声音也隐隐传来。
只听一个年轻的声音愤愤地道:“三哥,那个小王八羔子废了你一只招子,就这么算了吗?“
另一个声音阴沉沉地道:”那还能如何?我竟然上了一个七岁的小崽子的当,已经够丢人。何况,人家已经赔了一万两银子。 “
年轻的声音怒道:“老子给他两万两银子,把那小王八蛋两只招子都剜出来行不行?咱们黄河七蛟自来就没吃过这么大的亏,等我回去禀告老大,召集人手,咱们兄弟一起上,还怕了那姓龙的不成? “
阴沉的声音道:“那姓龙的武功虽不弱,却也没什么了不起。咱们人手齐出,自然杀得了他和那个小崽子。可是他身后的人却是咱们惹不起的。“
年轻的声音道:“他身后的人是谁?“
老三的声音更阴沉了,似乎在咬着牙:“你可听说过‘小李神刀,例不虚发’......李寻欢,姓龙的是他拜把子大哥,听说那人住的宅子就是李寻欢送给他的。你说我们能杀他么? “
老七的声音沉默了片刻,不服气地道:“那李寻欢的飞刀再厉害,也不过一个人,咱们寨子里的人齐上,他有几只手能发飞刀?“
老三叹了口气,道:”老七,你晚生了几年,见识还太少。你道咱们黄河七蛟的地盘哪里来的? 当年长河帮帮主沙阔天的武功可比咱们强多了,可是不长眼绑了李寻欢朋友的妻女,他帮中几百号人,李寻欢却进出如入无人之境,不但将人质救走,沙阔天也死在他手上,那以后长河帮一蹶不振 ,才有了咱们兄弟的机会 。这样的人,咱们就算七兄弟齐上,只怕连人家一根手指头也打不过。这口气,咱们不咽也得咽......”
老七沉默了片刻,嘀咕道:”可是李寻欢不是八年前就出关去了吗? “
老三道:”数日前,我听龙神庙的老乌龟说他又已人关了,老乌龟就是在长河帮那一战见过他,从此吓破了胆,绝不会认错人的。“
他说完这句话,两个人都沉默了。只听见马蹄声越来越近,又逐渐远去。
老三忽然冷笑一声:“但是老子也绝不会就此罢休。此仇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总有一日,要叫那小鬼落在我手里。”
阿飞静静地听着马蹄声和人声消失,转过身看着李寻欢。
林中薄雾开始散去,晨间第一线阳光悄悄透过树叶的缝隙洒进来,鸟儿的鸣声依旧那么清脆,清晨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妙和让人愉悦。
只有李寻欢变了。
他沉默地望向林外,不知在想什么,方才轻松上翘的唇角此时紧紧抿着,眸光比欲雨的天空还黯淡。
似乎方才短短的瞬间,生机和活力就被从他的身上抽走了,代之以沉重和痛苦。
少年的拳头悄悄握紧,极力压制着心头的怒火。
即使从得知李寻欢决定入关的那一天起,阿飞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此时他还是烦躁得想杀人。
但是他并没有把自己的心情流露出来,而是凝注着李寻欢片刻,柔声道:“我们先去走一趟。”
李寻欢回眸,对上了少年的目光。
少年的目光安定,沉静,坦荡,充满着无声的理解与安慰。
李寻欢默默移开视线,一瞬间心中觉得对不起眼前的少年极了。
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他们把雪鹰子的骨灰暂时寄放在附近的佛寺里,马车再次驶上旅途。
红日满窗,车厢里很安静。李寻欢从上车起就在喝酒,一直没说话。
他喝得很慢,却一直没停过,偶尔低下头轻咳几声,咳完了继续喝。
日光越升越高,渐渐移到了车顶正中,又缓缓向西。
经过小镇唯一的客栈时阿飞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没有被风雪阻路的人群,没有背后偷袭的诸葛雷,没有白蛇黑蛇,没有挡路的极乐门下四童子,一切都平静极了。
阿飞的肚子早已饿了,但是他并没有叫马车停下来。
他既不想打扰李寻欢的沉思,也不想看到李寻欢食不下咽的样子。
严酷的荒野生活,早已训练了阿飞铁一般的意志,别说只是饿一顿,就是两三天不吃,他也不会当回事。
车夫已经跟他们出来了几天,虽然赚头不少,但是忍不住开始想念家里有时凶悍有时却又会撒娇的女人,既然客人不叫停,也乐得快点赶路,只在正午的时候买了几张油饼,一边赶车,一边大口地啃着。
又行了一阵,阿飞的肚子忽然“咕”地叫了一声,声音还不算太小。
阿飞:“......”
李寻欢却似乎猛地醒了过来,向车窗外看了看,叫道:“停车。“
”饿了吧?“ 带着歉意对阿飞笑了笑,李寻欢道:”我记得穿过这片树林,有个小酒家。我们到那边去。“
李寻欢说的小酒家,阿飞自然是记得的。
前世今生,他都去过那个地方。只要是阿飞去过一次的地方,他就不会忘记。
前世他去那小酒家,是冰天雪地里,阿飞杀掉了对李寻欢有威胁的人,把偷了金丝甲的洪汉民绑在椅子上,因为他知道李寻欢一定会找到那里。
这一世,是李寻欢萧然出关的时候,他们在那里短暂地停留过。
那时正是春暖花开,游人很多,酒家宽阔的走廊外四面都开满山花,缤纷馥郁,李寻欢倚着朱红的栏杆喝酒,不时有经过的年轻女子偷偷盯着李寻欢看,悄悄羞红了脸。
李寻欢默默地望着欢笑的红男绿女,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看。
酒并不好,他却喝得很快很急。
因为他不但已决定永不再见她,也已决定从此向这十丈软红告别。
多年后,他又回到这里,和暖的阳光下,一切都似没有改变,不知名的山花开得如火如荼,衣着轻快的游人三三两两地从青山绿水中走过,不时有少女笑声隐隐传来,清脆如银铃。
李寻欢凝视着远处高挑的青旗酒帘,心中隐隐作痛。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纵然人面依旧,他也永远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幸福年轻人。
她又是否找到了想要的平安幸福?
一个清脆的孩童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这地方听说酒不怎么样,景倒是不错。”
紧跟着,一个男人的声音笑道:“小少爷若是有兴致,何不去坐坐?酒虽不佳,赏赏景也是好的。“
“好,就听你的。”那孩子笑道。
几匹快马风一般地从他们身边卷过,当先的是一匹小马,通身雪白,马上的童子一袭火红的披风,惊鸿一瞥间,胸前的金项圈闪闪发光, 转眼间数骑已拐过山脚,看不见了。
李寻欢停下脚步,想起晨间听见的话,胸中忽然重重地抽搐了一下 。
她若是已有了孩子,是不是也这么可爱神气, 还是......?
手上一暖,李寻欢抬起眼睛。
阿飞把他的一只手握住了,正关切地瞧着他。
阿飞的手掌很粗糙,掌心和虎口都因长期握剑生着硬茧,却总是很灼热。寒冬的时候被他握住,就好像身在小火炉旁边,源源不绝的暖意就从掌心流进心底。
无论心中有多少寒冷痛苦,似乎总能被那温暖抚平许多。
有了马车上的教训,李寻欢自然不会再把手挣开。
他凝眸望着阿飞。
阿飞的瞳孔很黑,很亮,看人的时候,总有一种别人没有的专注,认真看他的眼睛,便会产生一种被他深深放在心底珍惜的感觉。
他是这么年轻,脸还未完全长开,眉目间带着少年的青涩和单纯,却是那么英俊,随随随便扫一眼就会让人怔住,心似被撞了一下。
李寻欢低下头,凝望着两只握在一起的手。
少年的手已经长大了,足以包住他的手,个子也已快赶上他,有一天也许比他还高。
属于阿飞的青春才刚刚开始,美好得让人心悸。
而他的青春,已经过去了。
他的人也许还未老,心却已疲倦。思念和歉疚如一张大网,密密地将他网住了,无法逃脱。
不知将来阿飞会和谁在一起,只是,不该是他。
抬头向阿飞笑了一笑,李寻欢轻轻道:“......我们也去喝几杯吧。”
......
两个人沿着弯弯曲曲的山道缓步走去,不久便看见了酒家的朱红栏杆、碧绿纱窗,山花馥郁的香气越发浓了。
前方忽然传来惊呼:“杀人了!杀人了!”
李寻欢和阿飞对视一眼,同时飞身而起,两道身影几个起落间,便到了山脚下。人未落地, 已看到小酒家朱红的栏杆里,一个人横躺在地上,额头、咽喉和胸膛上分别插着一支黑色的小箭,细细的鲜血正不断从伤处往外流, 也不知是死是活。
一个红衣童子立在三尺之外,绷着小脸看着倒地的汉子, 正是方才那纵马而过的漂亮孩子。
李寻欢皱皱眉,缓步走近,向身旁一个蓝衣书生拱拱手:“这位兄台,此间发生了何事?”
那书生面色青白,忽然瑟瑟发起抖来,看样子快要晕过去了。
李寻欢伸掌在书生背心一拍,那书生只觉一股柔和的暖流传遍全身,像是严冬喝下了一杯香醇的热酒,说不出地舒服,手脚忽然又有了力气。
“是那小孩做的?” 阿飞问道。
那书生惊魂未定地点头:“方才这小孩进来,要小二给他找个风景最好的座儿。可是今天人多,连空座位都没有了,这小孩便抛了一锭银子给我,叫我把位置让给他。“
书生慢慢说起方才的事,连声音都在发颤-----
他已人至中年,多年会试落榜,见惯世态炎凉,虽觉受辱,却也不愿惹事,便起身准备走人,银子自然也不会要,谁知邻座的人却看不过眼,冷冷道这是哪家的小儿,小小年纪就知道仗势欺人,嚣张跋扈,实在缺乏家教,那童子大怒,一句话也不说,袖中却忽然飞出三支小箭,那人就倒在了地上。
阿飞皱起了眉,凌厉地看了那孩子一眼,此世他通晓医术,自然一见便知,地上那人被袖箭射中要害,活不成了。
果然,那书生说话间,地上那人手脚抽搐了几下,便头一歪咽了气,与他同坐的汉子先是惊呆了,此时忽然回魂,悲愤地嘶吼一声, 目眦欲裂地拔出兵器向那红孩儿扑了过去。
红孩儿不闪不避,反而拔出一把短剑,他身后的人眼疾手快,把他向后一拉,几个人各执兵器挡住了那汉子的去路。
为首的青年面如白玉,俊眉朗目,英气勃勃,瞪了那孩子一眼,手中马鞭”嗖“地一声缠住汉子砍过来的刀,几乎溅起一溜火花。
那汉子目中如要喷火,大喝道:”你是谁?快让路,今天我非杀了这小崽子不可。“
青年皱眉道:“在下少林寺俗家弟子秦重。孩子不懂事,伤了尊驾同伴,尊驾想报仇天经地义。但他既由我带出,我必须把他原样带回去。尊驾不妨随我去见这孩子的父母,总要给你一个交待。“
少林寺千年传承,门规严谨,秦重这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倒是不失名门弟子风范。
那汉子被他方才鞭上的力道震得手臂发麻,想若是坚持动手,未必讨得了好去,只得抑下悲愤,冷笑道:“好,我便随你去,看什么样的父母能生出这种心狠手辣的小畜牲来。”
李寻欢看一眼那玉雪可爱的孩子,目光不由得沉了下来。
看这孩子的神情,带着几分兴奋,几分跃跃欲试,丝毫没有寻常小孩子闯祸后的害怕不安,看上去竟然已不是第一次杀人。
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让他心中忽然起了一阵寒意,一点也不觉得可爱了。
那小孩听那汉子辱及自己父母,却是大怒,精致的小脸一扬,骂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见我的父母?你要是敢伤我一根毫毛,我父母不把你大卸八块才怪。”
那汉子大怒欲狂,喝道:“小畜牲,管你父母是谁,老子今天就算拼了性命不要,也要先宰了你。“ 抽刀出鞘,再次扑了上去。
秦重挥鞭拦住,他是当今少林馆座心湖大师唯一的俗家弟子,人称“玉面神拳”,武功了得,那汉子虽势如疯虎,却无法冲破他的拦阻伤人。
那孩子在后面跳脚大叫道:“秦大哥,打得好,打死他,看他还敢骂人。”
秦重猛然回头,怒喝一声:“龙少爷,少说几句 !”
他此次回家探亲之际随父造访兴云庄,见龙小云聪明伶俐,天真可爱,心里很喜欢,还教了他几招实用精妙的拳法,今日见天气晴好,龙小云想跟他出来,也就允了,谁知这孩子漂亮如观音座下童子,性子竟如此骄横,惹出这等大祸。
龙小云才是个七岁的孩子,纵然杀了人,也没有叫他赔命的道理,眼看这孩子不但没有丝毫心虚恐惧之色,眼中还露出几分狠戾,秦重背上隐隐感到几分寒栗,却还得护住他不能被人杀了,心中着实气闷得紧。
他们这边刀光鞭影,李寻欢却似乎根本没有看见,他像是忽然被雷劈了一样,死死盯着那孩子精致漂亮的小脸,血色一丝丝从两颊抽离-----
他希望这孩子只是碰巧也姓龙,然而,从那张又愤怒又兴奋的小脸上他正找出越来越多的和另一张美丽的脸的相似之处。
只不过,那种嚣张和恶毒的表情永远不会出现在另一张脸上 ---------
他已经知道了这孩子是谁,并且由衷希望自己从未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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