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斜阳，倦鸟纷纷归巢。
道上有两个人，正在不紧不慢地走着。
两个人都很高，一人走在前面，另一人紧跟在身后。
斜晖把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两个人的面目也隐藏在阴影中，因为他们都戴着顶宽大的笠帽。
他们并未交谈，但是脚步中却有一种奇异的韵律。每一步踏出，距离都一模一样，节奏也一模一样，从未错乱过半分。
他们似乎可以永远以同样的节奏走下去。
走在后面的人却突然一挥手，只见寒光一闪，一只正从他头顶飞过的归鸦哀鸣一声，“噗”地坠落在地。
“你的心乱了。”
前面那人道。
后面的人止住脚步，死灰般的眼睛中似是突然蹦出几点火星---------
“你不是一直想找李寻欢吗？为什么又．．．．．．"
前面那人也止住脚步，冷冷回过头看他。
后面那人住了嘴。
前面那人道：“你毕竟才出江湖，又战无不胜，没有耐心是正常的。但是你要记住，在江湖上，没有耐心的人会死得很快。”
这两人正是上官金虹和荆无命。
荆无命闭紧了嘴唇。
上官金虹道：”难道你没有看见李寻欢身边的那个少年？”
荆无命沉默，握着剑的手青筋毕露，半晌，嘎声道：“那不过是个孩子，难道你认为我连个孩子也比不上？"
上官金虹厉声道：“你也比他大不了多少！ 这江湖上最忌的就是看轻你的对手。那孩子从小就跟在李寻欢身边，你怎么知道他就及不上你？“
荆无命的嘴抿得更紧了。
上官金虹审视他片刻，放缓了语气：“人有自信是好事，但太过自信，便是愚蠢。在弄清对手的底细之前，绝不能轻易出手。”
他转过身，继续向前走去。
荆无命沉默地跟上。
地上的两道黑影，以同样的速度向前移动，以同样的速度渐渐拉长，随着夕阳的沉落隐没于暮色之中．．．．．．
英雄红颜俱枯骨，生前无论多么了不起的人物，燃烧后化为的灰烬看起来与别人的也没什么两样。
李寻欢与阿飞并肩坐在篝火前，望着盛满雪鹰子骨灰的小小坛子，目光中充满惆怅。
因为雪鹰子的事耽搁了许久，今晚他们只能露宿野外。阿飞的巧手，很快把打来的一只野兔烤得吱吱冒油，金黄喷香，只是李寻欢没什么胃口，慢吞吞啃了一条兔腿以后就拿起酒袋，一边慢慢喝，一边盯着洁白的坛子发呆。
我们是谁，到这世间来干什么，死后的归宿又在哪里，这是人类永恒的疑问与悲伤。
爱过的，恨过的，绝少有人愿意忘记，然而，在死亡面前，一切都无能为力。
“我们先送他的骨灰回天山吧。” 阿飞打破了沉默。
李寻欢回神，少年英俊的五官在火光的映照中，有一种岩石雕刻般的冷峻，凝视着他的目光却温柔而沉静，带着说不出的让人安定的味道。
李寻欢默默点头，长长的眼睫垂下，心中忽然更惆怅。
他们本来也没什么急事，的确该先让死者入土为安。
雪鹰子爱过谁，恨过谁，三十年前鹰愁涧一战后他为什么会突然归隐，归隐多年后又为什么突然下山，这几年他干了些什么，为什么选择埋骨在天山的冰雪之下，这一切，都已经随着雪鹰子的逝去成了谜题。
在江湖上飘的人，某一天就突然倒下了不稀奇。死后尸骨若是有人埋葬，运气已经不错。若是能归葬故乡，更是莫大的安慰。
如果有一天他死去，他最舍不得忘记的是谁？
眼前这个少年，他舍不舍得忘记呢？
“上官离这个名字，我已经很多年未曾听到了。”
李寻欢缓缓开口：“但是十多年前，他却非常有名．．．．．．比我还有名。”
阿飞静静抬起眼听他说。
比小李飞刀还有名的人，阿飞上一世却始终未听说过，想必是因为他入关前那人就已销声匿迹，最大的可能是死了。
"百晓生作兵器谱，品评天下兵器，这你早知道了。”
阿飞点头，他当然知道百晓生，这位被称为世上第一位智者，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百晓生，在作兵器谱的时候，绝未知晓有朝一日，他会死在他品评过的小李飞刀之下。
百晓生人品有瑕，但是他作的兵器谱，却被后世认为是公正的。
“但是，你有没有听说过兵器谱第六名是谁？”李寻欢道。
阿飞微微一怔，他的确从未听说过。
“排名第六的便是上官离的"破雪刀”，那年，他只有十六岁。”李寻欢不等他回答，便接着道。
十六岁便成名，比李寻欢还早了两年。
“江湖传说，山西彭家的五虎断门刀，洛阳王家的金风刀，以及陕西秦家的斩魂刀，都曾败在破雪刀之下。兵器谱出世后，曾有不少人猜测上官离与上官金虹是不是有什么关系。但是上官家并无人以用刀出名，而且上官金虹也消失不见，渐渐也就无人谈论了。”
但从二人今日所见所闻，上官离显然与雪鹰子渊源颇深，而雪鹰子与上官金虹的父亲又有一段恩怨，只怕上官离与上官金虹也关系不浅。
“但是上官离之所以有名，并不只是因为他是兵器谱里年纪最小的一个，还因为，他被皇家招为驸马。“ 李寻欢接着道。
“据说上官离不仅刀法卓绝，还是近百年来江湖第一美男子，便是昔年“玉郎”江枫，也未必及得上他的风采。上官离与今上的妹妹宁安公主偶然相遇，公主对其一见钟情，非卿不嫁。而以上官离的年少有为，却愿意去做一个空有尊荣却处处受限的驸马，可见对公主也是一往情深。“
少年男女相遇，爱上彼此，是很平常的事。
年轻的心总是充满热情和幸福，相信天长地久，以为可以永远在一起。
到了李寻欢这个年纪，便知人生际遇无常。幸福往往只是镜中花、 水中月，不是抓不住，便是稍加触碰，便四散破碎。
李寻欢的语气充满了感慨：“但是这样一对璧人，结局却并不好。婚后不到一个月，公主便急病暴亡，而上官离也在同一夜失踪，朝廷暗中派高手追查了几年，却无人知他下落。大家都以为他早已不在人间，也少有人敢谈论。“
那正是李寻欢在京城花天酒地的那段时间。那时他心中痛苦之极，别人口中津津乐道的热闹，他却连瞧一眼的兴趣也没有。
公主暴亡，驸马失踪，这等骇人的皇家秘闻，还是李寻欢偶尔遇上在礼部供职的昔日同僚才听说的。
上官离的人生，便如天边划过的流星，短暂的绚烂之后便是黑暗和沉寂。
而相爱的男女，也总是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分开。
李寻欢垂下眼睫, 拿起酒袋喝了一口。
那之后不久，他便遇上了阿飞，将阿飞带回李园，与诗音重归于好，看着她坐在朱红栏杆上伸出雪白的手去接美丽的雪花，以为他再不会与她分开．．．．．．
转眼间便是十年。
眼前专注地听他说话的英俊少年，又会陪在他身边多久呢
“但是上官离显然并没有死．．．．．．说不定六年前雪鹰子下山便是为了他。 ” 阿飞若有所思地道。
李寻欢眼中满是萧索之色：“也许是，也许不是．．．．．．”
他从怀中掏出雪鹰子遗下的玉佩，凝视着玉佩上精美的双鱼戏莲纹样，久久不语。
玉佩通体洁白剔透，莹润生光，雕工也极精美，小小的一方，便足够平常人家一辈子的吃穿用度。
以他的眼光，自然看出，那样温润灵气的光泽，除了玉佩本身品质极佳以外，是长期被人反复摩挲，精心养护才会出现的。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这块玉佩上，又承载了什么样的悲欢？
雪鹰子已逝，这个问题，也许只有上官离才能回答了。
可是，上官离又在何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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