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故人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泪水无声无息地从阿飞的眼睛里滚下，滴落在李寻欢漆黑的发上，少年坚毅的嘴角边，却慢慢凝出一个笑容。

    像是一条孤独流浪了太久的狼，终于回到温暖的窝里，被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抚摸着皮毛，可以安心地闭上眼睛憩息。

    阿飞很清楚，顺从地任他抱着的人并不是他曾经对不起的李寻欢，这一世，他宁可自己死一百次，也不舍得伤害李寻欢半分。

    但是，在他怀里的又的确是李寻欢，无论他做什么，都温柔地包容着他、心疼着他的李寻欢。

    那么温软，那么善良，那么干净，却又那么坚韧，那么强悍，那么可靠。

    像风中傲然而立的梧桐，繁茂的枝叶宽大柔软，温柔地庇护着依托大树生存的小鸟，青虫，蝴蝶们，即使木叶被寒风摧落 ，躯干斑驳苍老，布满伤痕，也牢牢地挺立在大地上，抵御着风雨雷电的摧折，渴慕着阳光，热爱着生命，等待着春天来临时重新展开绿意。

    他就像他流星般划过长空的刀光一样，摄人心魄，令人向往，令人尊敬，那种美，甚至令人畏惧。

    李寻欢虽没有变，阿飞却已变了。  他自己也很清楚自己的改变。

    若是前世的阿飞，即使受伤了，也绝不会把自己的委屈展露出来。他所有的痛苦都压抑在那双燃烧的漆黑眼眸里。

    这一世，在李寻欢面前，他变得脆弱，变得贪心，变得不知满足，忍受不了心爱的人哪怕最微小的疏远和拒绝。

    因为知道被爱着，所以可以任性，可以表露出受伤，不再不知所措，不需要再压抑自己，可以放心地向心上人索求安慰。

    不再是冰天雪地里孤独徘徊着的狼。

    一股股凶猛的血流从全身涌向心脏，阿飞的牙齿紧咬，四肢因为太过强烈的渴望几乎颤抖。

    他很想更紧地抱住李寻欢，把他嵌入自己的身体，  更想狠狠咬上那修长优雅的脖颈，像野兽一样叼住自己的猎物不松口。

    即使他更放肆一点，李寻欢也不会舍得把他怎样，这一点阿飞很有把握。

    但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肌肉绷得更紧，把所有呼啸的渴望和热情都牢牢锁在躯体里。

    他舍不得把李寻欢逼得太紧。

    阿飞舍不得李寻欢忧虑烦恼，更舍不得李寻欢因为他而忧虑烦恼。

    他会让李寻欢知道他的心意不可转，但除此之外，他会沉默地守在李寻欢身边，等李寻欢自己决定要不要接受他的感情，即使他渴望他渴望得发疯，每天晚上躺在李寻欢身边，不知要用多大的毅力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去拥抱他。

    只要偶尔的一个轻轻拥抱，他就可以忍受一切痛苦......

    李寻欢别扭的姿势并没有持续多久，片刻之后，阿飞便神色一凛，松开了他。

    马车仍在向前奔驰，马蹄“嗒嗒”的声音很响很清脆，  车夫偶尔吆喝一声，一切都似乎很正常。

    但是风里还有一种声音，一种寻常人听不到，只有身经百战的武林高手才能感觉到的声音。

    或者是一种气息。

    一种凛冽的杀气！

    李寻欢直起身，看了阿飞一眼，  少年避开了他的目光，眼眶依旧发红，但是眼里的光芒已经变得锐利警觉，看上去又是往日那个野性的阿飞。

    李寻欢柔声道：“我们去看看？”

    他虽然不喜欢管别人的闲事，但是也没有听到点风吹草动就吓得停在路上不走的道理，若是见到麻烦就躲起来，那他还不如不要出门了。

    赶车的汉子却不会武功，李寻欢让马车停下，吩咐他把马带到道旁暂歇，这样万一真的陷入麻烦，也不至于带累了这个车夫。

    安排停当，两道身影便一道掠起，箭一般地向前方驰去。

    掠出一段，隐隐可见前方远远的林子中眩目的光芒不时闪动，像是兵器反射了阳光造成的。

    李寻欢和阿飞脸色都变得凝重。

    林中并没有呼喝声，只听到衣袂带风声，利剑划破空气的呼啸声，树叶被剑风摧落的簌簌声。

    林中沉默相斗的人，武功竟是高得出奇。

    光芒闪动得更加劲急，如黑夜中的闪电。单从光芒飞掠的速度和范围来看，他们的身法便不下于兵器谱前十名高手。

    李寻欢和阿飞对视一眼，同时放缓了速度，无声无息地向林子掠去。

    他们自然不能贸贸然闯进去，两个人心意相通，准备先潜入林中，弄清相斗的是何人。

    便在此时，林中忽然传来一声闷哼，伴随着剑刺入人体的声音。

    一切的声音忽然停止，死一般地沉寂。

    片刻之后，一个声音带着怒意响起：“你竟如此不择手段！“

    这声音低沉嘶哑，显然受伤不轻，正在极力忍痛。

    一个冷酷低沉的声音随即响起，似是一声嗤笑：”不择手段？手段本就是为了达到目的，只有傻子才会觉得使什么手段有分别。“

    前面那个声音沉默片刻，苦笑了一声：“你的武功已不下于你父亲当年，人却一点也不像他…...”

    冷酷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打断了他的话：“那个废物，他有什么资格做我的父亲？我才不会像他一样，做事三心二意，把半生的基业断送在一个男人手上。 ”

    前一个声音疲惫地叹息一声：”你的武功已是江湖上数一数二，但倒行逆施，必不长久。你…...好自为之吧。“

    冷酷的声音冷笑：“好像现在快要死的人是你。”

    前一个声音似已懒得多说，只沉沉叹息一声，似是失望，又似解脱：“也好......三十年前我本就该死了。。。。。。”

    冷酷的声音冷哼了一声，却忽然顿住，声音的主人蓦然转头，锐利的目光向林子的另一端射去。

    他并没有听到什么异声，但是心头却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只有极端危险的敌人才能给他的感觉-------

    有人来了！

    并且来的是绝顶的高手，也许不下于他！

    看一眼靠在树上，生机快要断绝的人，黄衫人冷笑一声，向同伴一示意，两道人影腾空而起，转眼消失在林中。

    李寻欢很快便觉察到林中气息和方才不同了，  杀人的人已经离开。

    但是他知道那人必定没有走远，正潜伏在某个地方观察他们。他甚至脊背上都能感到那种阴冷森寒的恶意，像被一条毒蛇盯着。

    很快，他们就看见了树下垂死的人。一看清那人的面容，李寻欢就吃了一惊。

    那人面色和嘴唇都已灰白，头无力地靠在树上，气息极弱，左胸一处剑伤，鲜血已经染红了半边衣裳。

    白色的衣裳！ 是那个冰雪般高傲洁净的天下第一剑客，雪鹰子。

    阿飞掠上前去，搭住雪鹰子的脉搏，良久，放下手，向李寻欢摇了摇头。

    “这一剑断了他的心脉，他已无生机，全凭内功深厚才撑到现在。”

    李寻欢沉默片刻，伸掌贴住雪鹰子背心，一股柔和的真气输入垂死之人心脉，低头唤道：“前辈，前辈…."

    片刻之后，雪鹰子微微一动，缓缓睁开眼睛，茫然的目光落到李寻欢脸上，眼神忽然一亮，如同快要熄灭的灰烬中突然蹦出几点火星来，气若游丝地叫了一声：”李寻欢…...“

    李寻欢柔声道：“前辈, 是谁伤了你？ “

    雪鹰子眼中露出一丝黯淡的苦笑：“是个使剑的年轻人，和他在一起的那个人是龙凤双环上官金虹。“

    绝顶高手，武功本身的差距本就很有限，拼的更多的是耐心，经验，勇气，雪鹰子绝代剑客，武功并不在上官金虹之下，但是上官金虹显然不像李寻欢那样光明磊落，在与雪鹰子斗了半日之后，居然示意荆无命出手，雪鹰子体力已消耗得差不多，自然无法再拼得过野兽般凶猛的荆无命的快剑。

    雪鹰子挣扎着道：“那年轻人的剑很快，而且出手的方位很奇怪，你若是遇到他们，一定要小心。天下绝没有人能抵挡他二人联手一击。“

    李寻欢肃然点头：”他为什么要杀你 "

    雪鹰子黯然摇头，往事在他挣扎着跳动的心中飞快地掠过-------

    二十五岁、 孤傲寡言的雪鹰子结识了三十岁、英气纵横的上官鸣，二人把酒论武，渐成知交。

    不知何时起，上官鸣看着雪鹰子的目光渐渐充满了占有欲。雪鹰子却已有未婚妻，又痴迷于剑道，对好友的心思毫无察觉。

    上官鸣的妻子亡故，雪鹰子前去吊唁，上官鸣十二岁的独子上官金虹看着父亲的目光阴森而充满嘲讽。

    这白痴的男人，明明武功才智都足以傲视武林，也有足够的野心，却偏偏执着于一个男人，竟然还不敢吐露心思，束手束脚，当真是丢尽了上官家的脸。

    上官金虹暗暗冷笑，若是他，早就先把人绑了强上了再说。

    当然，他永远不会要感情这种无用的东西。

    三月后，雪鹰子与上官鸣辞别，动身回乡准备与自幼订亲的师妹成婚，路上却被人绊住耽搁了几个月，等他回到家乡，竟发现小师妹已成了上官鸣的第二任妻子。

    雪鹰子大怒之下，割袍断义，但自知常年云游在外冷落了师妹，不忍责怪，只能黯然而去，自此发誓弃情绝爱，专心剑道。

    数年后，上官家族在武林中的地位如日中天，已有隐隐压过其他世家之势，上官鸣的心狠手辣之名亦传遍江湖，而雪鹰子的师妹却渐渐忧郁成疾，抛下两岁的幼子上官离病亡，临终前恳求上官鸣将骨灰交于雪鹰子带回师门安葬。

    雪鹰子悲痛异常，再加上机缘巧合得知另一知交竟是死在上官鸣毒手之下，悲愤欲狂，与上官鸣决斗鹰愁涧。那一战风云变色，二人斗了一日一夜，雪鹰子同归于尽的一剑刺入上官鸣心口，上官鸣的双环却在最后一刻撤去力道，在雪鹰子震惊的目光下，上官鸣只笑了一笑，说了一句“照顾阿离”，便向后摔倒，落入了山涧之中，尸骨无存。

    雪鹰子赶至上官家，带走师妹唯一的骨血，从此隐居天山不出。

    上官家因家主的突然死亡，混乱内斗了很久，势力大减。而天下第一剑客，自此亦逐渐被人遗忘。。。。。。。

    雪鹰子说了这几句话，已经气息奄奄，嘴唇蠕动着想再说什么，挣扎片刻，却又改变了主意，黯然合上眼睛。

    他和李寻欢之间的交集，不过是六年前与李寻欢比试过一场，这些年来他虽时不时想起李寻欢，却从未为李寻欢做过什么，死后李寻欢能把他埋葬，他已经足够感激，如何能再妄求更多？

    李寻欢却嘎声道：“前辈还有什么心愿，晚辈若是能办到….."

    他心中充满说不出的同情和惋惜。雪鹰子的神色，明显在人世尚有牵挂，这位前辈为人孤傲却正直，李寻欢无法救回雪鹰子的命，但也许他可以让人去得安心一点。

    雪鹰子睁开眼睛，黯淡的眼眸中又现出几分光亮，叹道：“谢谢你。人总有一死，我这一生经历了许多事情，却从未见过你这样的人……“

    他说了这几句话，脸色又更灰败了点，眼看一口气要接上不来，阿飞眉头一皱，伸指飞快地在雪鹰子身上点了几下。

    这几下似乎把雪鹰子最后的生命力激发了出来，雪鹰子身子一震，脸上竟浮起一丝奇异的红，用尽最后的力气道：“我身上有块玉佩，你以后若有机会，请替我交给一个人。。。。。。“

    阿飞沉声道：“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上官离。”

    李寻欢神色一动，刚想继续问，雪鹰子的眼睛却已经闭上了，声音极低地道：“我死之后，请你将我的遗骨火化，若有机会，送回天山，埋在冰雪之下。。。。。”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寂无声息，一代传奇剑客，就此溘然长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