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传甲说话间无意中转头,视线掠过树下的阿飞,立刻微微一怔。
这一世的阿飞,因为从小就跟李寻欢在一起,不像上一世,忍饥挨饿是家常便饭,发育得好得多。面色不再是石头一般的苍白,而是充满青春的粉润。身形带着少年特有的单薄和青涩,个子却已经很高。
十六岁,正是男孩子迅猛长身体的时候,也许是长得太快的缘故,跟同龄的少年比,阿飞未免太高了些,也太瘦了些,五官越发显得锐利。
阳光从树叶影间细碎落下,照在阿飞漆黑的眼眉上,少年面上淡淡的并无什么表情,但偏偏一眼就让人看出心情极好,望着他们的眼神专注而深邃,眉目间却又透着难言的温柔。
飞少爷长大了,半年不见,竟已长得如此出色,似乎比少爷当年也不差什么。
可叹这样英俊的少年,竟从未见过生父。
谁要是有个这样的儿子,一定会成为天下最骄傲的父亲!
李寻欢随着铁传甲的视线转头,目光不由得也凝住了。
阿飞触到他的目光,黑眸中突然溅出光彩,喜悦从他的眼角涟漪般漾开,薄唇缓缓弯起,向李寻欢一笑。
好似被那个明亮的笑容灼伤,李寻欢心头一颤,垂下了眼睫。
许多年以后,李寻欢也没有忘记这个画面。天气晴好,树影下少年身形挺拔如剑,凝望着他笑得那么温柔而动人,头顶晚樱灼灼如霞。
而他的心,忽然急剧地跳了起来,跃动得像个初次坠入情网的少年.........
晚上,金风白知道铁传甲与李寻欢有许多话要说,知趣地早早告辞去睡了。李寻欢跟铁传甲意犹未尽,携了酒坛到屋顶上坐下继续喝,片刻之后,阿飞给他们送来几碟子下酒小菜,微微一笑,跃下屋顶回房去了。
铁传甲望着月光下那轻捷挺拔的背影消失,笑道:“飞少爷长得真快,去年才到少爷眉毛,今年就快赶上少爷了。说不定将来比少爷还高。“
李寻欢明亮的眼睛一凝,沉吟片刻,道:“你来得正好,我本来打算遣人送信给你,我......准备动身回关内去了。”
铁传甲又惊又喜:“少爷,你终于想通了,你终于肯忘记…..?”
李寻欢和阿飞都不是多话的人,铁传甲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几年,也早已习惯了用沉默代替语言。
但是不说,不代表他不想。少爷年纪轻轻就名扬天下,却为了一个女人在荒僻的关外一住就是八年,人生最好的年华过得如此冷落寂寞,铁传甲每常想起来,就心痛不已。若是老爷夫人地下有知,更不知要心痛到什么地步。
要不是李寻欢坚持不肯再让他以仆从身份跟随,又坚信飞少爷能照顾好李寻欢, 铁传甲是死也不肯离开他家少爷的。
李寻欢的神情却黯淡了,目光复杂地盯着阿飞离去的方向出神。
不思量,自难忘。这些年,李寻欢的心似乎一直被一块无形的大石压住。
那种滋味,没有经历过相思滋味的人是无法想象的。
此时铁传甲重新提起,李寻欢蓦然醒觉,这几天他想起林诗音的次数少多了,即使想起来,也总是很快被对阿飞的忧虑盖了过去。
他的心突然被某种更深重的痛苦攫住。
相思如一面网,爱人的人固然身在网中,被爱的人呢?是否也被网困住,也身不由己?
故园此时,应是梅子青青。那庭园是否仍依旧,她是否仍会采集那青青果子,酿出酸酸甜甜的青梅酒?
这些年,林诗音究竟过得好不好,这个问题,李寻欢几乎从不敢想。
李寻欢慢慢灌下一口酒,低下头咳了几声,良久,黯然道:”跟她.....没有关系......是因为阿飞。“
”飞少爷怎么了?“铁传甲瞪大眼睛。
这几年,铁传甲稍微得空就来探李寻欢,月白风清之夜,二人把酒言欢,谈论江湖上发生的大小事情,心境与逃亡之时天差地别,想起这一切都是拜阿飞之赐,铁传甲心中自是感激无比,对阿飞的尊敬几乎已不知不觉赶上了对李寻欢。又因为阿飞年纪小,自然更多了疼惜之情。
李寻欢轻轻叹息:”我…...对不起这个孩子,这些年我太过忽略他了......阿飞已经长大了,不应该陪我在这个地方荒废人生。“
”飞少爷到底怎么了?“铁传甲眼睛瞪得更大。
他才不相信李寻欢会对阿飞有任何不好,要说自家少爷把这孩子看得比性命更宝贵还差不多。倒是半大的小子容易别扭不听话,但是看飞少爷的神色也根本不像啊?
李寻欢却已无法再说下去。阿飞对他生出爱恋之情这件事,即使亲近如铁传甲他也觉得说不出口,何况说了也没什么用。
更让他心惊的是,阿飞的感情对他心境的影响,竟已隐隐超出了他能控制的程度。
李寻欢默然半晌,惆怅地道:“这一去,只怕全江湖都会知道阿飞的名字。我也不知是祸是福。“
铁传甲眼睛却一亮,“铁甲金刚“当年纵横江湖,是何等的无畏与豪气,这世上武功比他高的人虽然不少,但是能让他真心佩服的,除了李寻欢之外,也就只有阿飞了。
小李飞刀,没有人知道它放在哪里,也没有人知道它如何发出,没有面对过小李飞刀的人,永远不会想到那把刀的威力。
而面对过的人,等他们知道恐惧的时候,刀已经到了咽喉上。
死人说不出话,而被李寻欢从刀下放过的人,也绝不肯再提起。
跟来无影去无踪的飞刀相比,阿飞腰上的那把剑,无疑更令人从心底泛起恐惧,似乎能摄去人的魂魄。
中原八义至今提起时,都是面露异色,忘记不了那一刻的震撼与颤栗。
铁传甲喃喃道:”飞少爷要是早生十年,兵器谱十大高手一定会重新排名。”
李寻欢点头,心中也不知是向往还是忧虑。
磨砺了十年的剑,一旦出鞘,那光芒,整个江湖都将为之震动。
但是随之而来的,也必将是各种引诱收买,嫉妒中伤。有多少英雄豪杰,壮志未酬,便夭折在明刀暗箭之下。
阿飞的执着和坚定,在李寻欢生平见过的人中,绝无仅有。而阿飞的敏锐和洞察力,更不像是他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李寻欢本不该为他担心。
但是,阿飞也是李寻欢见过的最老实最质朴的孩子,他的心地太过赤诚,心思从不屑于用在阴谋诡计上,而赤诚的人往往容易被人利用。
少年成名,江湖朝堂辗转,人心之险恶与龌龊,没有人比李寻欢体会更深。
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明知孩子总有一天要走自己的路,心里却免不了担忧得很。“
铁传甲柔声道:“少爷不必过于忧心。少爷出道时也不过十五岁,飞少爷的机警,连我也比不上,一定不会有事的。”
李寻欢点头,又思索半晌,忽然将碗中的酒一口全倒进喉咙里,长身而起,捡起一根被风吹落屋顶的断枝,随手弹了出去。
”嗤“地一声,断枝穿过树干,激射而出,远远飞进了黑暗之中。
李寻欢早已厌倦了浮名之累,但是当年初出江湖时又新奇又激动,充满勇气与向往的心情,他却永远不会忘记。
既然打从看见阿飞的第一眼起,他就认定了这孩子将来不平凡,那么,无论阿飞前路上有什么,他都对他有信心。
而他要做的,就是在阿飞还欠缺经验的时候不离不弃,直到阿飞能够照顾好自己。
铁传甲大喝一声:”好!“ 心中也是激动莫名。
这世上的宝刀,有哪一柄比得上小李飞刀?! 少爷是天下最多情的人,他像一柄绝世名剑,本该迸发出最耀眼的光华,这些年却为情自苦,甘于关外一隅,慢慢被世人遗忘。
他见过的虚伪丑恶太多,经历的悲伤和愁苦也实在太多了,对生死荣辱已看得很淡。
但不管多累多厌倦,铁传甲知道,自家少爷骨子里的洒脱和骄傲从未变过。
他会忧虑愁苦,会反反复复思量,但是对该做的事,少爷从没有犹豫过。
少爷本该是天下最有作为的人,若是能重新振作起来,老爷夫人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了。
而飞少爷的剑,必定能与少爷的刀一起,成为江湖中最辉煌的传奇。
......
在离他们很远的地方,同样的月色下,一道金黄的光芒一闪。
“噗”地一声,金光穿过一棵碗口粗的树中间,射向远方,消失在溪流对岸。
一个黄衣人远远地负手而立,锐利的目光盯着那棵树。
树干的中间已被横穿了一个洞,大树却安安静静地立在原地,连枝叶也安安静静,树上在鸟窝里安眠的小鸟也丝毫没有被惊动。
又过了很久,树干忽然嘎吱嘎吱开始响,声音越来越大,枝叶繁茂的大树终于开始摇晃,终于“轰”地一声,从正中轰然倒塌,尘土被枝叶击的四下飞溅,树上的鸟儿惊飞而起,凄厉的鸣声打破了月下的静谧。
黄衣人向倒地的大树注目良久,傲然一笑。
在他身后,屋角的阴影下,还站着一个人。
这个人看上去还很年轻,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身上也穿着一件杏黄色的衣衫,衫角却很短,只到膝盖。
他的腰上插着一把剑。
出了鞘的剑。
剑插在腰带右边,剑柄向左。
这个人一动不动,似乎根本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这声势惊人的一幕。
但是,如果有人看到这人的眼睛,就会看到,那死灰色的眼睛里有着说不出的狂热。
“你的功力不但已完全恢复,而且更胜从前。”
又过了很久,屋角下的人忽然开口。
他的声音很淡漠,话说得很慢,似乎他并不习惯经常说话。
黄衣人回头,看向阴影下的人。
在他回头的一瞬,年轻人的眼神就重新变成了死灰色,好像连一丝感情也没有。
黄衣人冷酷锐利的眼睛打量了年轻人半晌,点点头。
他的眼睛里露出满意的神色,道:“不错。你的剑火候也到了,该到了让江湖知道你的时候了。“
如果阿飞在这里,他自然会认出这两个人,正是消失已久的上官金虹和荆无命。
前世李寻欢最强的对手,和世上与阿飞最相像的人,当命运的齿轮再一次转动,他们会不会再一次狭路相逢?
上官金虹抬头望着远方,缓缓道:”这次,我要先找到两个人。“
一个残酷而阴森的笑容出现在他的脸上:“因为我此次出江湖,只许胜,不许败。“
十四年前,他在一个人手上遇挫。十年前,他又因另一个人受了此生最重的伤,人生最年富力强的十几年竟然因此沉寂。
荆无命已经彻底长成了他想要的样子,有了这把得心应手的剑,天下还有谁能抵得过他二人联手?
而那两个人必须死,不只是因为他要洗刷曾经的耻辱,还因为,高处不胜寒,这世上有些人,本来就注定了是不能共存的。
就如同水与火,寒冷与炎热,光明与黑暗。
权力,本就意味着将所有人踩在脚下。
对于上官金虹来说,世上所有的享受在他眼中都是种工具,他完全不屑一顾。
他惟一的爱好就是权力。
他为权力而生,也可以为权力而死! 所有挡他的路的人都必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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