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寻欢吓了一跳,“嗖”地一下缩回手闭上眼睛。
然后,他听见了阿飞忍俊不禁的闷笑声。
李寻欢:“......”
他这是被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调戏了吗? !
情形实在太尴尬,李寻欢脸腾“地一下热了,还没来得及翻过身去,刚缩回来的手便被一把抓住拖了回去。
李寻欢只好睁开眼睛,阿飞眉开眼笑地望着他,把那只修长的手轻轻贴到面颊上,脸在他手上蹭了两下。
李寻欢已经愣住了,连手也忘了抽回来。
他早知道没有谁比阿飞笑起来更温柔更亲切,但他从没见阿飞笑得这么开心过。
少年的眼睛亮得惊心动魄,里面盛满的全是温柔和欢喜,再无一丝平日的孤独冷清之意,整张面孔都好像熠熠生光,英俊得不可逼视。
他笑的样子,就好像他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世上再没有什么事更让他心满意足。
看着李寻欢微微发愣的模样,阿飞笑得更开心,忽然侧过脸来,在他手上飞快地亲了一下。
李寻欢如被火烧了一下,猛地抽回手,瞪着阿飞。
阿飞一点也不心虚,回望着他笑得好像一个才刚刚偷舔了蜜的孩子。
李寻欢脸忽然更热了,睫毛颤了颤,带点警告之意地瞪了阿飞一眼,翻过身去,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明知不该纵容,然而面对着笑得那么幸福的一张脸,李寻欢实在无法说出什么责备的话来。
从小到大,阿飞从未闹过脾气撒过娇,懂事得不像个孩子,这是李寻欢第一次见到阿飞理直气壮耍赖的样子,一下子戳到了心里最柔软的地方,竟让他的心微微疼起来。
刚刚他也不过就是看着孩子的睡颜太可爱摸了一下,为什么要缩手呢?
越想越有点哭笑不得,幸好阿飞并没有做出什么得寸进尺的举动来,李寻欢松了口气,却又猛地想起了昨晚的那个吻--------阿飞舌尖席卷自己的方式,他吮吸的力度,所有的记忆骤然涌入他的脑海中。
少年慌乱而笨拙的吮吸,炽热的气息、疯狂跳动的心脏,舌尖被裹住用力吸吮得发麻带来的晕眩,胸口血液的涌动,那一切感觉是如此强烈,李寻欢拼了命的想要把记忆赶出自己的脑海,然而,他越是强迫自己不许去想,记忆便越是清晰,似乎连嘴唇上都再次感觉到那种灼烫的温度了。
这下子,李寻欢连耳朵都红透了,心竟然不由自主地跳得快得无法控制。
李寻欢暗暗苦笑,把滚烫的面颊埋在被子里做鸵鸟,下定决心从明天起就去留意武林中有哪些出色的女孩子。
他已经发现了,阿飞对他的影响力实在太大了些。
在他身后,一向严肃老实的阿飞,嘴角依然翘得像他往生中经常猎到的狡猾的狐狸,昨晚的心痛迷惘一扫而空。
从阿飞这个角度,只能看到李寻欢小半边面颊,以及在黑发掩映下格外白皙的脖颈和耳朵。
李寻欢皮肤遗传自母亲,和林诗音一样,是那种真正接近珍珠色的润白,李寻欢又不喜欢骑马走路,虽然江湖漂泊这些年,肤色还是比一般男子白皙得多,颈子和耳后更是白得跟玉石没啥区别。
阿飞的眼神慢慢变得黝黑沉暗。重活一世,心志坚定如阿飞,有时也会神思恍惚,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一场梦。
曾经有人,也在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凝视过他,用最温柔的声音轻轻唤着“小飞”。
那时他不敢睁开眼睛,因为他生怕只要看她一眼,就会控制不住自己亵渎了她。
所以阿飞永远不知道,有那么一瞬间,林仙儿看他的眼神是温柔的,而她美丽的手指也差点抚上他的睫毛......
也幸亏如此,因为,林仙儿的眼神,转眼便变得寒冷如冰,她一生中对阿飞的温柔,也只有那一瞬间不是为了欺骗。
而从小就缺乏爱的阿飞,却很可能因为那仅有的一瞬间,把自己永远变成她的奴隶。
阿飞幸运地逃脱了陷阱,然而真相太残忍丑陋,像一把刀笔直捅进了心脏。即使阿飞熬过了痛苦,重新站得笔直,伤痕却是永远留下了。
终其一生,他都无法再被女人温柔的眼波吸引。
或者说,这世上只剩下一双眼睛,是他真正完完全全信任的--------
李寻欢那双充满友情和对生命的热爱的眼睛。
这世上再不可能有一个李寻欢这样的人,所以,这世上也只能有一双这样的眼睛。
他渴望他,就像寒冬里的旅人企盼着篝火,沙漠里的旅人企盼着水,黑夜里的旅人企盼着星光......
阿飞入迷地看着那漂亮的耳垂慢慢变成可爱的绯红,拼命忍了又忍才没有扑上去咬一口,他敢肯定如果他真这么做了,李寻欢就是脾气再好也一定会跳起来把他扔到门外去。
都说林仙儿是武林第一美人,可是阿飞却觉得眼前的人,比林仙儿不知美多少。
从七岁起阿飞就知道,打猎必须要有足够的耐心,如果太急躁,盯好的猎物就会吓跑,后果就是饿肚子。九岁的时候,他已经能为了猎一只狐狸在雪地里一动不动趴上两天。
李寻欢对他的爱与包容,远远超过李寻欢自己能意识到的程度。
也许这种感情还不是爱情,却更深沉更宽广,让阿飞无比地欣喜和安心。
对阿飞,李寻欢永远也狠不下心来。阿飞有足够的耐心等,等到李寻欢不再把他当孩子看的那一天......
也许是前一晚没睡的缘故,李寻欢脸在枕头里埋着埋着,就睡了过去,这一夜竟睡得出奇的好,连个梦也没做。
第二天醒来神清气爽,窗外阳光灿烂,阿飞做的早饭美味可口,壶里的酒香喷喷诱人,李寻欢忽然觉得活着很不错。
至于阿飞,少年人情怀初开,对身边人动心也没啥稀奇。半大的孩子性子最别扭,越是反对越是执拗,还是慢慢诱导比较好。
反正只要他不答应,难道阿飞还能把他怎样不成?
李寻欢心情轻松了不少,不过还是决定和阿飞好好谈一谈。
他给阿飞讲了一个故事。
故事发生在三十多年前,那时连李寻欢也还未出生,武林中有两个很出色的年轻人相遇了。
很平常的故事,江湖上每天都有热情的少男少女相遇,相爱,最终也许能够相守,也许不能。
只不过,这回故事的主角是两个男人,便成了彻头彻尾的悲剧。
双方师门都掀起了轩然大波,责骂、劝说、紧闭、 鞭打,却什么都不能动摇两个人在一起的决心。
于是有了离间、 中伤、诋毁……所有能想到的拆散这两个执迷不悟的逆徒的方法都被使用了,这两人原先在派内都被寄予厚望,本就嫉妒他们的同门更是乘机陷害,双方师门你责怪我、我责怪你,争斗不休,怨气越积越深。
卷进来的人越来越多,逐渐有人死亡,事情越来越疯狂,仇恨越积越深,终于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故事的结局很惨烈,年轻人中的一个,死了,另一个,在杀了所有害死他的人之后,抱着爱人的尸体,跳下了悬崖。两人的名字从此成为师门的耻辱和禁忌,只是偶尔被提起作为对后来人的警示。
似乎所有的人都忘了,最初的起因,不过是两个年轻人彼此欣赏,想在一起度过一生而已,他们并没有伤害任何人。
身为男人,恋慕另一个男人,便是罪过,理所当然地该被视为不洁和下流的东西,活该遭到耻笑、鄙夷和厌恶,很多人甚至觉得任何男人都有权把这种男人压在身下随意羞辱伤害,而施暴者不但不是在做一件坏事,反而是在对这种恶心的人进行正义的惩罚。
世情如此,任有再大的权势,再高的武功,也控制不了人心。
故事讲完了,阿飞沉默不语,拳头紧紧握了起来。
他脸色僵硬,眸光变幻,显然心中正在剧烈挣扎。
李寻欢心中叹息,他知道阿飞的性子,阿飞可以忍受许多东西,唯独忍受不了委屈。
又没做什么坏事,不过是喜欢一个人,便要受这样的羞辱和伤害,还要连累心爱的人,这已经超出了阿飞能忍受的程度。
既活在这个世上,便无人能真正完全不在意别人的目光。即使知道那些人是错的,即使知道他们的无知、狭隘和不可理喻,那些或恐惧、或厌恶 、或充满淫邪猥亵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也绝不会好受。
可是,总不能因为无知和偏狭,就把罪不至死的人都杀了吧?阿飞还未经历过世事,还没学会不为不值得的人愤怒,若是因此被激发了心中的戾气和杀意,那绝不是李寻欢愿意看到的结果。
“你怕吗?” 阿飞沉默了很久之后,直直地看着李寻欢问道。
李寻欢哑然,心中突然像被揪了一把,说不出地又热又疼。
阿飞在意的从不是他自己会遭受什么,而是李寻欢会不会因此受到伤害。
不是不知道此时怎样回答最好,然而,对着那双漆黑执着的眼睛,那些违心的话,李寻欢忽然说不出口。
说出口,阿飞也不会相信。
阿飞凝视着他半晌,忽然微笑起来,深深地再看了李寻欢一眼,便转身进屋去了。
这场谈话就这么无疾而终。阿飞并未再步步紧逼,李寻欢也就决定当作前两天的事根本没发生过,对阿飞的态度和往常一样亲近自然,心里却在盘算着下面带阿飞去哪里。
第二天,他们却有了两位意外的客人。
铁塔般高大健硕的汉子推开了木门,冲过来一把握住李寻欢的肩膀:“少爷!”
李寻欢又惊又喜,反握住大汉的臂膀:“你怎么有空来?我听说你在查一件大案,还以为你很久都不能来了呢。”
铁传甲络腮胡子长长的,显然很久没来得及打理自己,笑容却很爽朗:“那个案子已经破了,我明天要赶回去销案,先过来看看少爷。”又对闻声而出的阿飞亲亲热热的叫了声“飞少爷“。
李寻欢笑道:“好,今天我们痛痛快快喝一顿。”
门外面却又转出一个人,肩背药箱,手提虎撑,打扮得像个走江湖、卖野药的郎中,有点不自然地笑了笑,对二人一揖:“李探花,飞少侠。”
李寻欢略有些惊奇地拱手笑道:“金兄。“
阿飞微微勾起嘴角,还了一礼。原来这人竟是“中原八义”中的老四金风白。
铁传甲道:”少爷,这次多亏金四哥帮忙,案子才破得这么快。金四哥听说我要来探访少爷,便一同前来,说是要再次拜谢飞少爷当年的大恩。。。。“
金风白面带惭色,又是深深一揖:”当年是我太糊涂,只顾着翁大哥临死的心愿,却忘了别人,让兄弟们受了十几年苦,又害得铁大哥逃亡十几年,多亏飞少爷点醒,不然金某当真铸下大错,就是赔上几条命也不够。“
前世铁传甲被“中原八义”误会为卖友求荣的小人,隐姓埋名逃亡二十年,“中原八义”对铁传甲仇恨之深,甚至不惜与金钱帮火拼也要将他带走报仇,纷纷死在金钱帮手下,金风白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却直到铁传甲自动将胸膛撞上刀锋、死在李寻欢怀里才说出实情,其后“中原八义”剩下的人无法面对死去的铁传甲,一起自杀身亡。
阿飞单是听孙小红说起当时的惨烈场景,便觉得骨髓都发冷。
阿飞无法恨“中原八义”,因为他们用鲜血偿还了犯下的错误,但是每当想起无辜丧命的铁传甲,和李寻欢因此遭受的痛苦,心中就浮起深深的悲愤无力之感。
他再次感到仇恨的可怕。中原八义自命为讲义气的好汉子,却不惜干出诱使李寻欢落入龙啸云陷阱这种卑鄙的事来以换取铁传甲下落, 即使李寻欢本人跟他们无冤无仇。
阿飞十二岁那年,“中原八义”竟不知从何处听说铁传甲是与他们在一起,追踪到关外,潜伏在暗处准备趁铁传甲落单之时击杀他,他们的跟踪自然瞒不过李寻欢,更逃不出野兽般机警的阿飞的眼睛。
李寻欢只当作又是往日得罪的什么人来伺机寻仇,除了暗暗警觉之外,该干啥干啥。阿飞却找机会跟踪到“中原八义”落脚之处。
“中原八义”见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也没太放在心上,喝问他是谁,阿飞冷冷道:“铁传甲是我的朋友。”
七人面色大变,刚刚举起兵器,剑光便亮起如闪电,只一个呼吸的功夫,七个人便全部兵器落地, 捂住鲜血淋漓的手腕面无人色。
阿飞的剑尖抵住女屠户翁大娘咽喉,道:“你们若是起誓永远不再找铁传甲麻烦,我便放过你们。”
翁大娘醒过神来、破口大骂,道是他们七人就是全下了地狱,变成厉鬼也要爬回来报仇。
阿飞刀锋一般的眼睛慢慢转到金风白身上,冷冷道:“你猜我会不会杀了她? “
金风白满头大汗涔涔而落,整个人微微发抖,却闭紧了嘴不说话。
阿飞漠然地转过眼珠,剑尖往前一送,翁大娘倒了下去,紧接着剑光连闪,其余五个人也倒了下去,然后回身,淡淡地看着金风白。
金风白面如死灰,呆呆地站着,眼睛越瞪越大,难以置信地扫过尸横就地的兄弟们。
每一具尸体都大睁着眼睛,喉头慢慢渗出一点血痕,死不瞑目。
方才他们还都是活生生的人!
阿飞缓缓道:“你满意了么?”
金风白的眼角慢慢流出血泪,竟已将眼眶瞪裂,他忽然大叫一声,拾起一把刀向自己的脖子抹去。
"当啷“一声,手腕上一疼一麻,他的刀再次掉在地上。
阿飞厉声道:“你们说铁传甲背叛了你们大哥,追了他十几年,我杀死了你六个兄弟,你却不替他们报仇吗?”
少年的眼睛冰雪般寒冷,如高高在上审判着众生的神祇。
金风白簌簌发抖,面对着再凶恶的敌人,他也不曾生出过畏惧之心,然而面前这双眼睛让他不自禁地颤抖,里面清清楚楚地映出自己所有的愚蠢和可笑。
他嘶声吼道:“不,是我,是我害死了他们。我明知,我明知……"
“你明知什么……“
一个阴森森的声音插了进来。
是中原八义中的老二易明堂,方才倒在地上好像死透了的人竟忽然睁开了眼睛,无神的眼睛狠狠瞪向金风白的方向!
紧接着,其他五人的眼睛也缓缓睁开,全部盯住金风白活像见了鬼的面孔。
原来阿飞的剑虽刺入了他们的咽喉,却只是刺破了皮,使他们倒下去的是剑尖上所附的内力,看上去像是死了,其实只是闭气晕了过去。
金风白大悲大喜之下,再也无法隐瞒实情, 只能讲出他所知道的。原来铁传甲从未出卖过他们的大哥翁天杰,翁天杰是因为一直做无本买卖才被人杀死,而铁传甲为了保住翁天杰的名声才一直不忍说出真情,宁愿逃亡。
易明堂不住冷笑,瞎了多年的眼睛却流出两道泪水,咬牙道:“ 好,你的确不愧是翁老大的好兄弟,好,好极了......”
女屠户翁大娘仰天长啸,痛骂翁天杰敢做不敢当,死了还要为名声害人。誓言见到那个死鬼必定与他没完。
金风白惨然道:“我也知道我这么做对不起铁传甲,可是我没法子,实在没法子……”
六人一起瞪着他,翁大娘忽然扑上去,一拳把金风白打倒在地。
翁大娘边揍边痛骂:“ 你对那个死鬼倒是情深意重,可是你可对得起我们?! 看着我们追着铁传甲十几年,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你可对得起铁传甲?若是他被我们杀死你可还有脸活下去?”
金风白也不敢躲,抱头惨叫:“我早就想好了,铁大哥若是死了我就把命赔给他。“
阿飞冷冷道:”你们总认为做错了事赔上一条命就能还清债,可是你可曾问过被害死的人愿不愿意?就算他愿意,他的朋友和亲人又愿不愿意?“
金风白无言以对,抱着头不吭声了。
那天他自然给揍成了猪头。但是跟眼看着六个人死在他面前,死了也是糊涂鬼相比,他真是宁愿自己被揍得再惨十倍。
误会解开,中原八义深觉对不起铁传甲,铁传甲重回公门,他们也自愿跟去,说他们害得铁传甲逃亡十几年,必须要帮铁传甲查案至少十年才能还清债。
阿飞望着与铁传甲和金风白谈笑风生的李寻欢,嘴角不由得浮起一丝微笑。
他毕竟还是改变了什么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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