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论脑回路不同的人怎么谈恋爱

    春天的夜晚,充满冬日所缺乏的活力和生机。

    锦州城里,  商铺大多已经打烊,柔暖的风里隐隐带着花香,  劳累了一天的人们已经躺在床上,正准备进入安宁的梦乡。

    长街上却有两处,依旧灯火通明,走近一点,便可以听到隐隐的喧哗,丝竹的声音,女人娇笑的声音,划拳的声音,叫好的声音,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 , 还可以闻到酒肉的香气,脂粉的香气 ,简直热闹极了。

    夜幕下,“快意堂”三个金色的大字似乎在闪闪发光。相隔不远的地方,“锦城春“三个字更像在散发着一种无形的魔力,勾住来来往往的男人的魂魄。

    走进这两处地方的人大多衣服光鲜,脸上带着笑容,眼睛里的神色或激动或高傲或轻松。

    当然,他们走出来的时候就不一定了。

    走出“快意堂”的人大多面色发青,眼里布满血丝,不但失去了所有值钱的东西,连自尊和勇气也失去了,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赶快再去弄点钱好来翻本。

    而走出“锦城春“的人就好多了,他们的面色虽然也很疲惫,眼睛里带着纵欲过后的空虚和茫然,但至少看起来很满足很放松。

    赌场和青楼,即使是人烟稀少的关外,也是不会缺的。

    方三爷靠在宽大的虎皮椅上,右手懒懒地滑过怀里美人洁白的裸背,心中简直惬意极了。

    一旁的玉石小几上,上等的葡萄美酒,盛在光华灿烂的水晶杯里,简直跟血一般殷红。

    他今年已四十五岁,但是身形仍如青年一般剽悍矫健,魁伟有力。

    他的脸型长方,鹰眼浓眉,唇上并未留须,两颊却透出坚硬的胡茬的青色,一看就是个很强壮的男人,在床上绝对能让女人满意。

    他对自己也满意极了。

    十年前,他就成了锦州城里最有权力的几个人之一。最近两年,他的敌人更是都死得差不多了,这座关外的城规模虽远不及中原繁华的大城,但是,在这里,无人敢不听他的命令。

    方三爷端起一旁的美酒,惬意地凑到鼻子底下先闻了一下,再轻呷了一口,享受地闭上眼睛。

    他如今所有的一切,都是从血里火里拼杀出来的,也是他应得的。

    "笃笃笃“,门上轻响了三下,谨慎中又透着干练。

    方三爷睁开眼睛。

    这是他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候,若无他的吩咐,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来打扰他。

    敢在这个时候打扰他的,只有他最忠心能干的下属,也是他的朋友和兄弟,郭能。而且,一定是遇上了郭能也无法处理的大事。

    “进来。”方三爷沉声道。

    他怀中赤裸的美人,已经乖巧地溜到地上,一声不响地从另一道门退了出去。

    而方三爷的坐姿一瞬间也变了,变得像一只蓄势待发的豹子,随时准备亮出锋利的牙齿,扑上去将任何敢于进犯的敌人咽喉咬断。

    任何想来抢夺他用鲜血和长枪换来的一切的人,都将被他撕得粉碎。

    第二天,锦州城的一切照旧,“锦城春“的姑娘们依然穿着轻薄的春衫,倚在客人的怀里娇笑。 “快意堂”的赌客们也依旧一掷千金,赌上整个的家产或是一条腿,一只胳膊。

    只有兵器谱排名第三十九的“追魂枪”方三爷不见了,接替了他的二把手郭能,则穿上了一袭杏黄的长衫,变成了“金钱帮”的第一个分舵的舵主。

    郭能的脸上并不见笑容,一夜之间好像老了十岁。

    他并不是个怕死的人,更不是个出卖朋友的小人。然而,当那个面无表情的年轻人三招之间长剑就毒蛇般刺入方三爷的咽喉,死灰色的眼睛慢慢转向他的时候,他连提刀的力气也忽然失去了。

    上官金虹这次很小心,关外到中原消息闭塞,什么事要传到关内,总是需要很久。

    他先后网罗了兵器谱十七名高手,从不显眼但是有财力的帮派开始,或杀或威胁利诱,耐心地一步一步建立着自己的势力。

    等到中原武林惊觉金钱帮的可怕时,已经晚了。金钱帮的黄衫,  一下子成为很多江湖人的恶梦。他们心惊胆颤,夜晚睡不着觉,生怕那枚标志性的金钱有一天会被放到自己头上。

    当然,也有许多人欢欣鼓舞。

    上官金虹强横霸道,但是,他对人性看得极透,知道什么叫恩威并施。当他那双阴森锐利的目光扫过,淡淡地点一点头时,很多人居然觉得能跟随龙凤双环是他们的荣幸。

    这世上总有些强者,是让人连反抗的勇气也提不起的。而另一部分人,觉得在上官金虹手下做事实在威风得很,内心残暴的杀戮欲望赤裸裸地发泄出来的快感简直让人无比着迷。

    荆无命很快证明了自己的价值,成为了一架合格的杀人机器。对上官金虹的命令,他从不质疑,也从不多话,只是忠实地一次一次把他那快得不可思议的长剑刺进对手的咽喉,让他那双无情的,死灰色的眼眸成为他们对世间最后的印象。

    他看上去既没有心,也没有感情,除了对上官金虹的无条件服从和忠诚以外,什么也不关心,什么也不在乎。

    命运之轮完美地转动着,只除了阿飞这个小小的变数。

    从北方行来的马车上,阿飞出神地盯着窗外。

    李寻欢打个哈欠,把长腿在柔软的垫子上尽量伸直,懒懒地闭上眼睛,没一会儿却又睁开了。

    他实在被阿飞勾起了好奇心。

    少年瘦削有力的腰身挺得笔直,马车的摇晃对他似乎毫无影响,他已经维持着这个姿势足足半个时辰,如果不是偶尔溜进马车里的风拂起鬓边的黑发,他看起来简直像尊雕像。

    李寻欢又探身向窗外望了几眼,确认没什么好看的。

    天气很好,阳光也很灿烂,道旁的树和草都长得郁郁葱葱,绿意喜人,可是,若是几十里路都是一模一样,再好的风景也会变得索然无味。

    何况,这一段路很荒凉,附近少有人烟,道旁的树木也大多又矮又细,根本谈不上好风景。

    是什么让阿飞看得这么入迷?李寻欢已经看了他好几次,若是平日,阿飞早就觉察到了,今日却似一无所觉,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李寻欢清眸中露出点笑意,柔如春风------------ 在一起生活了十年,有时候这孩子对他来说还像个谜。

    凝视着少年光洁明净的侧脸,李寻欢也渐渐出了神,眼睛里流露出追忆和感伤。

    这条路他是走过的。八年前出关的时候,也是春天,景色和现在一模一样。

    那时他大病初愈,人很没精神,漫长寂寞的旅途,大半时间都合着眼蜷靠在车厢里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之间也感到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一阵又一阵,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一醒过来手就情不自禁地摸索,寻找酒瓶,只想赶快把自己再次灌醉,好让思想彻底麻木,什么也不用再想。

    总是会有一只粗糙的小手递过酒瓶,等他喝了几口又坚决地把酒瓶拿走,然后紧紧握住他的手,无声安慰。如果他咳起来,那只小手便会轻轻拍他的背。

    财富,权势,名声,地位,都比较容易舍弃。只有回忆,那些辛酸中又掺杂了甜蜜的回忆,是永远也抛不开、放不下的。

    他亏欠的,何止一个林诗音。

    李寻欢心中隐隐刺痛,似乎又感觉到了八年前那种心境。

    这八年,如果没有阿飞在身边,他会更痛苦、更寂寞、更辛酸,即使能够度过,只怕境况也会比眼下糟得多。

    然而,他会给这孩子带来什么呢?

    似乎是感觉到了他的注视,阿飞终于回过头,迎上了李寻欢的视线。

    旅途漫长,李寻欢脸色有些苍白,眉宇间带着些疲倦,望着他的眼色却温柔无比,缱绻中带着感伤。

    阿飞的心一跳,再定睛看时,李寻欢却对他笑了一下,笑得又温和又亲切,正是前世邀请他上车喝酒的模样。

    他们相遇,也就是在这段路上。

    那时他一步一步向人世走去,心中充满寒冷和仇恨,发誓要为自己和母亲所受到的不公向人世报复,走得很累了也不肯停下,即使身边经过的马车上传来了邀请他上车的好听又有力的声音,他也只当听不见。

    人世从无温暖给他,所以他对“人”这种东西也从不抱希望。

    然后他听到了一声让他恼怒的带着打趣的“你是聋子?”,感觉受到了侮辱,手下意识地便搭上了剑柄。

    那个好听的声音却又响起,充满了温暖和笑意,再次让他上车喝酒,说一口酒对任何人都不会有害处的。

    那会儿在李寻欢眼中,他是什么样子?

    他的心肠这么软,看见一个衣衫单薄的少年孤独地走在风雪的道上,心中一定很同情很怜悯吧。别扭的自己,在李寻欢眼里,也是个倔强又有趣的孩子吧?

    所有这一切,只有阿飞一个人记得。

    眼前柔和微笑着的人,是记忆中那张温柔俊雅的面庞,却又不是他。

    他看起来年轻得多,气色不能算太好,但也不差,眉间有些倦色,眼角却没有皱纹,虽然偶尔会低头轻咳几声,脸颊上也没有泛起那种似乎能焚尽他生命与灵魂的凄艳红色。

    只有眼睛是一模一样的,温暖而灵活,令人想起春光中的绿叶,蓝天下的碧水,和风中摇曳的柳枝。

    阿飞的喉咙突然哽住,一股灼烫的热意从四肢百骸冲向头顶,他情不自禁地向李寻欢身边靠了靠,伸出手紧紧握住了李寻欢的手。

    似乎只有紧紧抓住眼前这个人,才能证明自己所做的一切都不是梦,他还是活着的,李寻欢也是活着的,没有永远从他生命里消失。

    李寻欢微微讶异,阿飞的心情激荡他自然是看得出的,却想不出是什么让阿飞突然激动。

    阿飞缓缓道:“我在想,冬天走在这条路上,一定很冷很寂寞。 ”

    李寻欢点头,柔声道:”这里邻近关外,附近又没有人烟,这条路想必一整个冬天都被冰雪覆盖。“

    阿飞凝视着那双略带不解而又温柔体贴的眼睛,人又沉默下来。

    有些话,隔的时间越长便越不知怎么说。

    即使心中空落,他是重生回来的这件事,阿飞并不打算让李寻欢知道。

    回忆虽然珍贵,对李寻欢来说,那些却决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经历。

    便是在那从结识到阿飞出海的三年里,李寻欢饱受煎熬和打击,健康被彻底摧毁,只剩下眼睛还是年轻的,与初遇时那个有点憔悴、神采却潇洒得让任何人都无法忽略的当世名侠判若两人。

    李寻欢也没有说话,他所有的知觉似乎都集中在右手上,只觉得阿飞的手越握越紧,握得他的手都生疼。

    阿飞凝望着他的眼睛里有太多寂寞和痛苦,似乎有千言万语,却又无法倾吐,这眼神令他的心都绞了起来。

    被阿飞握住手的一刹那,感觉自己被握住的不是手,  而是心。

    因为心脏一瞬间急遽紧缩,似乎被人牢牢攥住,随即便开始剧烈地跳动,砰砰砰砰,一声盖过一声,响得让他觉得自己都能听见了。

    李寻欢尽量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出来,轻轻拍拍阿飞的肩,笑道:“幸好现在是春天,无论什么样的路,在春天走总是让人愉快些的。”

    他不知道这孩子心中藏着的秘密,然而他很清楚地知道,此刻令阿飞痛苦的那个人是他。

    李寻欢原以为,阿飞对他的感情只是少年人情怀初开,对朝夕相处的身边人的依恋不舍,这种感情美好青涩,却也是不成熟的,若是他能淡然处之,再加以合适的引导,应该是可以慢慢淡去的。

    可是现在,他忽然不确定了。

    这孩子对他怀着的情感是如此奇妙而又激烈,决不是以“情窦初开”这个词能解释的。

    若是阿飞幼年的时候,李寻欢早已心疼地把阿飞的小身躯拥进怀里,柔声问着怎么了。

    然而现在,他即使有再多的心疼,也不能流露出来。何况他自己的心也急剧地跳着,无法再若无其事地任阿飞握着。

    若是不能回应一个人的感情,便不要给他希望,温柔的暧昧不清只会变成以后的折磨。

    李寻欢已经尽量做得自然,然而这怎么瞒得过对他无比了解的阿飞。

    阿飞怔了怔,垂下眼望着空空的掌心片刻,忽然间脸色大变,像被突然抽了一鞭,一言不发地挪了个位置,缩到了马车角落里,低下头一动不动了。

    李寻欢:“……"

    阿飞什么也没有说,薄唇却抿成了一条线,手放在膝盖上不自觉地握成了拳,指节已因用力而发白。

    李寻欢好像看到了一条倔强而孤独的狼,不自觉地想从唯一相依为命的人那里寻找安慰,却被一脚踢开,每根毛发都透出受伤,却又不肯露出狼狈和委屈 ,只能落寞地舔着被踢疼的地方。

    看着这样的阿飞,虽然明知道自己没有做错,李寻欢的心还是充满了罪恶感,轻轻叫了声”阿飞“,却不知该说什么。

    他自以为是为了孩子好,却只怕把阿飞伤得不轻。

    少年人的心是最敏感的,在他们心中爱恋的人的每一个行为都会被无限放大,何况阿飞又敏锐至极。

    言语可以撒谎,肢体的反应却是骗不了人的,方才阿飞抓他的手,他虽不动声色,肌肉却下意识地绷紧了。

    那晚阿飞就问过他被男人喜欢是不是感到恶心,如今他再把手抽出来,阿飞想必把他的举动理解为不喜甚至厌恶他的靠近,以为那晚说的话只是心软的敷衍。

    “以前你从不会…...避开我。” 阿飞开口了,声音又沉又低。

    他的眼底忽然布满了条条血丝,像是一道道燃烧的火焰,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他想起了,前世有限的相处,似乎每次见面,他都会激动地握住李寻欢的手,而李寻欢也从未有过任何回避的举动,仿佛被他拉住手是再自然不过的事,直到他因为林仙儿与李寻欢断义。

    他怎么会那么蠢?!从一开始他不自觉地想要靠近的就是李寻欢,却分不清自己的感情,一步一步落入陷阱,因为林仙儿主动让他去救李寻欢而感激无比,被玩弄于股掌之上,却把对方当作知己,对李寻欢的婉转提醒心中委屈不忿,觉得李寻欢对林仙儿不公平。

    那以后,直到阿飞出海,他再也没有握过李寻欢的手。

    因为他无颜见李寻欢,因为他又一次为了林仙儿任李寻欢走入黑暗之中,因为李寻欢的手中握着孙小红的手.....

    然后,他出海回来,便再也无法握住那个男人的手了......

    明知李寻欢是为了他考虑,他还是被李寻欢委婉的拒绝刺伤,那么,当初,他一次一次不告而别的时候,李寻欢心中是什么感觉?

    更别提后来他绝交断义,威胁要以血洗清对林仙儿的侮辱......

    每想一分,阿飞的手就握得更紧一分,嘴唇越来越苍白,苍白得就像整个人被寒冰冻了起来。

    前世他到底把李寻欢伤得有多深?

    阿飞只说了这一句,李寻欢却觉得自己听懂了-----“是不是因为我喜欢你,我这个人就成了不干净的,别有用心的,碰你一下你都受不了。”

    李寻欢垂下眼默默苦笑,他只是不希望阿飞在这种不该有的感情中越陷越深而已。

    然而,这时说什么都好像只会越描越黑。

    何况,阿飞的话也不无道理,如果不是李寻欢知晓了阿飞对他的特殊感情的话,他永远不会介意阿飞握着他的手。

    即使不接受阿飞的感情,阿飞也是他最亲的人,是他的朋友和兄弟,方才不自然地挣脱,的确伤人,是他做错了。

    李寻欢叹了口气,往阿飞那边挪挪,伸手把阿飞的手拉过来,带着歉意地握了一握。

    这一握,让李寻欢脸色大变。

    即使是冬日,阿飞的小手也总是暖烘烘的,李寻欢体质本就偏虚寒,出关前那年被狠狠摧折过一场以后更是怕冷,手足经常发凉,冬日的时候阿飞总喜欢偎在他身边,伸出小手替他暖着手,李寻欢便笑着说阿飞是他的小火炉。

    然而此刻,阿飞的手竟是冷冰冰的,僵硬得像块石头,气息也隐隐有散乱之象,  显然是心中气极。

    李寻欢一向从容淡然的脸上少见地出现了惊惧之色,他实在是没想到简单的一个举动竟把孩子气成这样,有些不知所措,又心疼极了,紧紧地握住阿飞的手,几次想开口又不知该说什么。

    阿飞依旧低着头,僵硬地任他握着手,一动也不动。

    李寻欢再也顾不得什么,一把将阿飞搂进怀里,柔声道:“阿飞,难道你不知道...... 任何人都不可能代替你。”

    阿飞缓缓抬头,他的眼底无泪,眼眶却通红,慢慢退出李寻欢怀抱,目光灼灼地瞪了李寻欢片刻,忽然间手臂一伸,发狠地把李寻欢抱住,头搁到他脖颈里一动不动了。

    李寻欢:“......”

    这个姿势实在别扭得很,然而李寻欢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再刺激到阿飞。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泪水无声无息地从阿飞的眼睛里滚下,滴落在李寻欢漆黑的发上,少年坚毅的嘴角边,却慢慢凝出一个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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