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脚步匆匆,转眼便是秋天。
日影西斜,夕阳的余晖悄悄渗进朴素的青纱帐幔里,在静静躺着的人苍白的脸上镀了一层金红。
紧闭的眼帘轻轻颤了颤,乌黑纤长的睫毛扑簌了几下,微微睁开一线,露出一丝漆黑的瞳仁,眼皮随即又不堪重负地垂落,遮住了那一线光亮。
良久,眼睛的主人似乎蓄积了足够的力气,终于再次缓缓睁开眼。
李寻欢感觉很奇怪,昨晚他不过多喝了点,并没有大醉,怎么现在头晕沉沉的,好似乏得很,恨不得马上再闭上眼睡过去。
他强迫自己睁开眼,第一眼,便看见了床边的阿飞。
李寻欢一下子愣住了:”阿飞怎么好像突然长高了许多?“
然后,他的目光立刻被窗前站着的一个灰衣人吸引了。
灰衣人高大轩昂,正负手而立,只一个简单背影,便透着种说不出的冷厉傲岸之气,沉默地站在那里,却是任何人都无法忽略的存在。
而他灰袍右侧,本应是右臂所在的地方,袖子里空空荡荡,寂寞地软垂着。
李寻欢想坐起来,却发现自己的四肢毫无力气,开口想叫一声“阿飞”,竟然没能发出声音,费力地又叫了一声,然后立刻被自己嗓音的嘶哑低弱吓了一跳。
而小阿飞一直盯着他一动不动、神色古怪,忽然,两颗晶莹剔透的眼泪从那乌黑的大眼睛里滚了出来,他也不去擦,就那么直愣愣地盯着李寻欢。
李寻欢脑子里懵懵地搞不清怎么回事,但是一下子就心疼了,刚想问怎么了,灰衣人已听见动静,走到床边,俯身察看李寻欢情形。
李寻欢看清他面容,灰衣人鬓边夹杂着零星灰白,显然已人至中年,但是鼻梁高挺,剑眉锐利,嘴唇削薄如刀,竟是个罕见的美男子。
灰衣人目光深沉中又充满说不出的孤傲之意,看着满头雾水的李寻欢,微微一笑:“小李探花,幸会“。
。。。。。。
此时,坐在明亮的阳光下,若非怀里阿飞的体温太过真切,李寻欢简直以为自己是不是仍在梦中,因为这大半年的经历实在太离奇。
阿飞说,他是中了一种叫“千日醉”的奇毒,自南疆一种兰草中萃取而出。中此毒的人犹如醉酒,需千日才能苏醒。此毒无色无味,并且无解,虽不直接致人于死地,但是中毒的人醒来之前因器官萎缩衰竭死去也是常有的事。
难怪他醒来时,阿飞是那种表情。
想起阿飞这大半年所受的苦,李寻欢心中隐隐抽痛。
他无知无觉昏睡,这孩子却饱受煎熬,别的这个年龄的孩子大多还无忧无虑在阳光下把自己滚得像泥猴,或者在父母膝下撒娇使赖,阿飞却是守着他这个不知会不会醒来的人,洗脸梳头,清洁换衣,喂食按摩,种种琐碎事情,阿飞不肯假手别人,小小的孩子一切亲力而为,把他照料得无微不至。连阅历深厚、性情孤傲的金无望都对这孩子的毅力和坚韧赞不绝口。
李寻欢能够只睡了八个月便醒来,自然要归功于金无望、和被沈浪感化了的、行事邪气任性,但有时又很有义气和骨气的武林奇人王怜花。
见到向往已久的传奇人物,李寻欢心中的惊奇和激动就不用提了,知道详情后,更是说不出地感激。
金无望为了救他,花的心血着实不少,每日一个时辰,依照王怜花的方子运功,内力游走他全身经脉,配合着药浴浸泡,足足费了数月,硬是一点一点将毒从李寻欢经脉中拔了出来。
传说中的金无望,面容丑如厉鬼,一眼如铜铃,一眼如三角,眉毛一粗一细,双耳一大一小,长得吓人得很,李寻欢见到的金无望,却是个相貌俊美不输潘安的美男子。
原来年轻时的金无望,玉树临风,俊美非常,比如今的李寻欢也不遑多让,唐柔的母亲,出身唐门,两人相遇相爱,情不自禁之下有了肌肤之亲,谁知金无望生得太俊,不断被其他女子缠上,其中一名女子,疯狂嫉妒之下,竟然暗算唐柔的母亲,金无望杀了那名女子,唐柔的母亲却跌下山崖,坠入激流中。
金无望大悲大怒之下,运气毁去自己容貌,从此冷冰冰地不但不理任何女子,连男子也不理睬,后来又被义弟陷害,迫得无处容身,才被快活王借机招揽了去,若不是快活王自毁长城,这重情重义的男儿,本会对其一生忠诚。
唐柔的母亲当年却侥幸未死,为当地猎户所救,只是受伤不轻,得知自己有了身孕,硬撑了几个月,挣扎着把孩子生下来,到底香消玉殒。
唐柔随着那户人家长到七八岁,机缘巧合之下,与亲生父亲重逢,为纪念心爱的人,唐柔仍随生身母亲姓。金无望怕吓到女儿,就求助于王怜花,恢复了扭曲的面部筋脉,不再是原先丑得吓人的模样。
金无望与李寻欢,年龄殊异,性子也大不相同,一个是成熟干练,刚勇悍傲的武林前辈,一个是年轻潇洒、锋芒耀眼的风流探花,但都是重情重义、慷慨豪爽的大好男儿,两人当真是一见如故,都有相见恨晚之感。
金无望一向威严冷厉,只有面对唐柔的时候才显出慈和,自李寻欢醒来以后,脸上却添了不少笑容。要不是李寻欢毒伤未愈,两人大概早就“将进酒,杯莫停“、“会须一饮三百杯”了。
想起唐柔曲折的身世,李寻欢心中不禁叹息。
情之一字,竟伤人之斯。金无望一代奇男子,至情至性,孤苦半生,如今有了女儿相伴,也算是老天保佑了。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一阵歌声打断了李寻欢的思绪,一个美丽的少女从远处轻快地走了过来,正是唐柔。
李寻欢失笑,李白这首将进酒沧凉中又透着潇洒豁达,最适合浪子酒后醉眼迷离时敲杯一曲,偏偏被唐柔唱得欢快无比。
“唐姑娘。”李寻欢微笑着站起。
“你今日怎样?“ 唐柔个子也高了些,原先脸上的少女稚气消失了许多,越发婀娜如花,美丽得惊人,连手上捧的一把金黄灿烂的菊花相形之下也黯然失色。
“我好多了,所以出来走走。多谢姑娘相救。”李寻欢含笑施了一礼。
唐柔明亮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转:”拔毒的方子是王叔叔开的,给你运功逼毒的是我爹,每日照顾你的也不是我,谢我做什么?”
李寻欢:“.....”
唐柔接着笑道:“别人都说小李探花如何风流倜傥,原来也跟那些酸书生似的,说句话就要打躬作揖,有点娘娘腔。”
李寻欢:“.....”
她的声音银铃一般又清脆又好听,李寻欢却有点哭笑不得,又施了一礼:“金前辈的大恩当然终身不敢或忘,但若非姑娘将我带回大漠,此刻我必定还是个人事不知的醉鬼,岂能不谢?”
”好了好了,酸秀才,你忘了是你先救了我吗难道对着你那个心上人,你也是整天这么文绉绉的酸死人?” 唐柔说完,忍不住抿着嘴笑,眼睛一转,脑子里生出一个念头,笑道:“你要是真想谢我,就老实告诉我,我和你那个林妹妹,谁更美?”
李寻欢:“.....”
若论风姿,林诗音和唐柔难分轩轾,若是以花相比,林诗音如白梅,清丽中透着冷清,唐柔却如红梅,娇艳明亮,生机勃勃,若是以外人的眼光看来,实在难以分出谁更美。
两个都称得上绝世美人,但是除此以外,两人实无半分相似之处。
李寻欢醒来知晓中毒昏睡误了婚期,第一个念头就是不知诗音怎样,脸色霎时变得雪白,只是当着金无望的面不好表露,阿飞却立刻道:“我早已请白堂主派人送信给林姑娘,说你受伤不轻,需得养好伤才能回去。”
李寻欢勉强放下一点心,他自然知道阿飞说他受伤也是无奈之举,当时谁也不知他还能不能醒过来,若是半点风声不露,实在无法向林诗音解释他为何不归。但是诗音心中不知该如何担忧焦急。
唐柔见到他神色,知道眼前的男子再风神毓秀,一颗心却早已牢牢系在他人身上。她对李寻欢曾有过的小心思虽早已半点不剩,但是美丽女孩的微妙心理,见到出色男人对其他女子牵挂怜惜,免不了有些酸溜溜,李寻欢越是以礼相待,她便越是想调侃他两句。
此时见到李寻欢发窘的样子,正在笑得洋洋得意,李寻欢却眉一扬,笑道:“表妹和姑娘谁更美我不知道,但是我却知道有一个人心里,天下所有的美丽女孩加起来,都比不上姑娘一根头发.....”
唐柔:“.....”
关外到大漠,来回六千多里,快马不停奔驰也要二十天,何况沙漠风险莫测,随时都能要人性命,白天羽却已来了三次,明是探望李寻欢,见到唐柔时炽烈如火的爱慕眼神却掩也掩不住。
唐柔脸上飞起一片红霞,想起那个呆子的有趣模样,唇边又忍不住泛起笑意,出了一会儿神,忽然撞见李寻欢亮若星辰、含笑打趣的双眼,大羞,随手从手上捧的花里抽了一朵向李寻欢砸过去。
李寻欢手一伸接住,放到鼻子底下嗅一嗅,笑得更愉快了,慢吞吞道:“一向发娇嗔,碎挼花打人......只是,姑娘砸错人了。”
唐柔:“......”
唐柔的脸颊羞得像盛放的玫瑰花儿,跺脚道:“爹还你说既斯文懂礼,又潇洒磊落,是世间难得的好男儿,我看就是个无赖轻薄儿。”
李寻欢笑而不语,那样子,倒真是要多潇洒有多潇洒,上翘的嘴角却带了几分“我就无赖了,看你能奈我何”的气人劲儿。
一旁的阿飞:“......”
阿飞忍不住想笑,他竟不知,李寻欢也有这么不厚道的时候!
心中突如其来的一阵酸涩却让他没笑出来。
是了,这才是李寻欢真正的模样。
李寻欢对朋友太温和太体贴,常常让人忘了,他本是名门贵公子,天资远超常人,年纪轻轻就名动朝堂江湖,这样的人,即使心肠天生善良柔软,岂会没有一点脾气?
二十岁之前的李寻欢,活得骄傲恣意,潇洒任性。
死在他刀下的,既有十恶不赦的凶徒,也有表面正气凛然,暗地里坏事做尽的卑鄙小人和伪君子。
只不过对前者,李寻欢往往是痛快一刀。后者却格外令他讨厌,遇到这类人,他一张嘴丝毫不容情,嬉笑怒骂,气死人的能力,几乎和他的刀一样有名。
前世从关外归来的李寻欢,漂泊了十年,早已心思成灰,不复当年意气,面对赵正义,田七等人的时候,嘴上尚且不肯让半分。
如今的他,尚未像上一世那样,尝尽苦痛和寂寞的滋味,还处在意气风发的年纪,自然不肯一味任人打趣不还嘴。
而如果他不愿意,又有谁能欺负得了他?
眼前这个会调侃朋友、会故意气人、骄傲又聪明的李寻欢,让阿飞觉得有些陌生,却让他完全移不开目光。
不像上一世的李寻欢,和阿飞在一起时明明多数时候笑得很温柔开朗,阿飞看着他,心里却总是很难受。
与李寻欢相识之后,阿飞才知道,有种人,单单只是看着他,就会让你觉得很难受很难受!
他像冰天雪地里透过厚厚云层缝隙挣扎洒落的一线阳光,那么明亮柔和、那么吸引人,不知不觉地就让看到的人心生希望,自身却那么寂寞,那么孤单。
阿飞近乎贪婪地看着李寻欢脸上的笑容,眼眶已经不自觉地开始发热。
唐柔却觉得那笑容怎么看怎么可恶,嗔道:“等有机会见到你那林妹妹,我一定要告诉她,你趁她不在身边,调戏别的女孩。”
李寻欢:“.....”
唐柔扳回一城,满意地笑得像个小狐狸,却见到一旁的阿飞,睁着大眼睛、表情严肃地望着李寻欢。
唐柔瞪起眼睛,笑道:“小飞飞,你心中定是在骂我又在欺负你的宝贝李大哥了是不是?”
阿飞:“...........”
这半年多下来,阿飞贴身照顾李寻欢,唐柔经常来探望,两人自然早已极熟。
然后,阿飞很无奈地发现,他的麻烦来了。
李寻欢昏睡的时日里,阿飞的小脸整日板得像块石头。等李寻欢醒了,金无望说再调养几月便好,才终于放下心来,露出了长久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而看见了他这个笑容的唐柔,猛然发现,这个一直沉默着守在李寻欢床边不肯离去,看上去又凶又寂寞的小家伙,原来是这么天真可爱。
于是,心情也放松下来的唐柔,似是突然发现了新玩具,每天最喜欢做的事就变成了逗弄小阿飞,看他严肃的小脸涨得通红、无可奈何地瞪着她的样子,笑得直不起腰,连称呼也从阿飞变成了小飞飞。
阿飞前世除了母亲,真正亲近相处过的女子只有林仙儿。林仙儿虽欺骗玩弄阿飞,但是在阿飞面前总是装出一副柔情似水,温顺听话的样子。阿飞何曾见过唐柔这样慧黠明艳、爱淘气的姑娘,被作弄得哭笑不得。即使他对唐柔救了李寻欢很感激,还是看见唐柔就头痛。
唐柔见阿飞小小的额角一抽,满脸无语的表情,心中大乐,笑道:”你个小偏心鬼,明明是你李大哥在欺负我嘛。“上前一步,伸手去捏他面颊。
阿飞却脚下一滑,小身子比水中的游鱼还灵活,避开了她这一摸,站在三尺之外皱眉瞪着她。
唐柔未料到阿飞小小年纪,轻功竟已这般好,大出意料之下,又激起了好胜之心,笑道:“小飞飞,你不让我摸,我偏要摸。“,扑上去又要去抓他,阿飞自然不肯让她抓到,两个人都使上了轻功,竟然在草地上追逐起来。
李寻欢含笑看着阳光下两个如穿花蝴蝶般的身影,眼里又露出了隐隐担忧、思念和憧憬。
金无望说他虽醒了过来,但体内起码还有四成余毒未清,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只能勉强起床走几步路,根本经不得长途跋涉、穿越沙漠之苦,即使李寻欢恨不得肋生双翅,飞回林诗音身边,此时也只能遥望天际,祈愿林诗音不要太为他担心。
想到这里,李寻欢轻轻叹了口气,也许,该到了他封刀退隐的时候了。
如果,日后他和诗音能有个像阿飞这般可爱的男孩子,再有个像唐柔这样活泼淘气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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