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那时心都要跳出来的恐慌,李寻欢双臂一紧,把怀中的孩子抱得更牢了些。
那一日,阿飞受伤昏迷发烧,李寻欢守了他两日,大夫宣布孩子没危险了才放下一直悬着的心。
等再过了几日,阿飞精神好了点,李寻欢终于忍不住问:“为什么?”
他心中隐隐有个答案,却难以置信。毕竟,阿飞才七八岁,寻常这个年纪的孩子在被一个凶神恶煞的大汉抓在手里,脖子上还有一把刀架着的时候,胆子小一点得会直接吓得晕过去,胆子大一点的,也会知道不能轻举妄动、焦急地等大人救自己吧?
阿飞一直比寻常孩子聪明的多、沉着的多他是知道的,那么......阿飞为什么不肯等?
阿飞垂下眼睛,沉默了很久,才道:“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就不能看着他侮辱你。”
很难用言语形容李寻欢那一刻的心情,不只是因为阿飞的话,还因为阿飞眼睛里隐隐的歉意。
仿佛在说,对不起,我知道你宁愿自己受苦也不愿我受到伤害,只是我不得不这么做。
明明是他与人结仇连累了孩子,可是在这孩子心中,不但把李寻欢比他自己的性命看得重要得多,他竟然还为了因此可能给李寻欢带来的痛苦而感到抱歉!
李寻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也不需要再说什么。
这孤独、神秘、忧郁的孩子,他是为什么来到他身边又为什么了解他竟犹如另一个自己?
李寻欢无言地把阿飞小小的身躯紧紧抱进怀里,像是要揉进自己的骨骼。
这一刻,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孩子虽非他的血亲,生命却已与他骨血相连,再也无法分开。
。。。。。。
阿飞的伤十几天后终于好得差不多,眼看已是二月下旬,原先在神刀堂住着养伤的江湖人也纷纷告辞离去,李寻欢算算日子,再不启程连婚期也赶不上了,于是跟白天羽提出告辞。
白天羽自然心中极其不舍,只是总不能误了李寻欢成亲大事, ”我说过要去喝你的喜酒,如今却......” 高大英武的年轻人眼眶发红,紧紧握着李寻欢的手不肯放。
李寻欢轻轻抽出手,拍拍他的肩安慰道:“你如今堂中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于情于理都不应走开。朋友相交,贵在知心,喝了白兄这许多好酒,我还没向你道谢呢。“
望着那双明亮含笑的眸子,白天羽的血液似乎再一次全部涌进心脏,眼眶里的热意更盛,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尊敬和感激:”关外的酒没别的好处,劲儿倒是很足。李兄喜欢,以后我每年给你送一车。“
”别,“李寻欢笑着摇摇手:”表妹见到了非骂我不可。“
想起诗音含嗔带娇瞪着他叫他少喝点酒的样子,李寻欢眼中不自觉地露出柔情。
他忽然觉得自己还是很幸运。虽然至亲都已离他而去,但他还有诗音。真心相爱的人快要成为他的妻子;老天又给他送来了阿飞,不是弟弟胜似弟弟;他还有白天羽这样热情真挚的好朋友。
只不知龙大哥会不会赶去喝他的喜酒。
想起龙啸云,李寻欢心中又不禁黯然,但愿龙大哥心结已经打开。诗音,好像自那以后也再没管过他喝酒了。
白天羽见李寻欢表情温柔,有点神思不属,哪里不知他是想起了心上人,心中十分好奇:”不知是什么样的绝世佳人,能得李兄这样的人倾心?难道这世上还能有人比唐姑娘更美?“
唐柔性子活泼爽快,又和白天香成了好朋友,这一阵相处下来,和白天羽也颇为熟悉。只是白天羽情意已生,往往看到唐柔的如花笑靥便脸红心跳,急急逃走。
此时见到李寻欢温柔模样,忽然有点心酸。爱不爱一个人,从眼神中就能看出来,唐柔显然未对他动心,可是,他却好似越来越无法自控,这可怎么办?
白天羽是少年中罕见的英杰,在情感方面却也和寻常少年没什么不同,他生平第一次对女子动情,自然觉得心上人天上有,地上无,并且自惭形秽,丝毫不敢亵渎,稍稍解近一点就心跳如鼓,平日的爽朗健谈全不见踪影。
他的肩膀忽然又被拍了拍,李寻欢笑着眨眨眼,道:”我喝不喝酒不要紧,但是你不妨留唐姑娘多住些时候,她若是想回家,你也一定要亲自护送。”
心事突然被揭破,白天羽一下子面红耳赤,呐呐不知该说什么。
李寻欢笑的更愉快了,道:“男子汉大丈夫,最怕忸忸怩怩。喜欢就大胆去追。”
唐柔心性颇为豁达,自从知道李寻欢有未婚妻后,虽难免惆怅,态度却照样大方爽朗,毫无幽怨失落之态。这姑娘样貌美丽,性情可爱,又是武林中人,家世虽不深知,但从举止气质可以看出,出身绝不会低。白天羽若能求得为侣,自然是难得的好事。
只是情之一字,最是勉强不得。能不能争得佳人芳心,还得看白天羽自己。所以李寻欢也只是提醒白天羽一声,微笑着找阿飞去了。
晚上白天羽摆酒为李寻欢送别,众人纷纷敬酒,盛情难却,李寻欢就算海量,到后来也有了几分醉意,心中却很愉快,他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与朋友开怀畅饮,大声谈笑的快乐了,喝到尽兴才回房。
阿飞伤刚好,只在桌上坐了坐,吃饱了便被送回,此时正睡得熟呼呼的,还打着小呼噜。
李寻欢瞧着那粉嫩的小脸蛋,实在忍不住,凑上去”吧唧“亲了一口,想起阿飞若是醒着,不知会是什么反应,想象了一下阿飞大惊失色、小脸通红瞪他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长臂一伸,把暖暖的小身体搂进怀里当抱枕,心满意足地在孩子柔软的呼吸声中闭上眼睛。
这一晚,李寻欢入睡时,心中充满着甜蜜的思念和对幸福的期望。
第二天,太阳照样升起,他却没能醒过来。
三月,保定城。
即使北方的春天来得比江南晚,此时微风中还带点寒意,长街上来来往往的爱美姑娘已经迫不及待地换上了薄薄的春装。
李园,寒梅已凋,粉红的春梅正在枝头开得娇艳,初生的嫩叶在阳光下绿如翠玉,一切都是那么美好、新鲜,生机勃勃。
这美好的春光却似乎照不进梅林旁的小楼里。
林诗音痴痴地坐在窗前,痴痴地凝望着梅林。
她已经不知在那里坐了多久,也不知还会再坐多久,单薄的身形一动不动,好似会永远在窗前坐下去。
天色渐渐昏暗,夜幕降临了。
绿芙实在看不下去,又一次上前,柔声道:“姑娘,你已经又坐了一天了,歇一歇吧。”
林诗音恍若未闻,脸雪也似地苍白,眼睛却异常明亮,似乎燃着两团小小的火焰,盯着窗外一动不动。
绿芙无声地叹了口气,道:“姑娘,先起来吃点东西吧。”手上加了几分力,扶林诗音起身。
林诗音也未抗拒,顺着她的手站起,愣怔了片刻,仿佛认出了眼前的人是谁,忽然轻笑了一声,恍恍惚惚地道:“绿芙,今天是三月初八了。“
绿芙的脸一白,强颜安慰道:”少爷也许只是路上有事耽搁了,姑娘虽然担心,也该保重点身子,这个样子,要是叫少爷回来看见了,心中可怎么好呢?“
林诗音脸上依旧带着奇异的笑容,看上去既美丽又凄凉 :”今天是我们成亲的日子…….可是,他没有回来…….没有回来。”
说完这句话,她的眼泪忽然如涌泉般喷出,娇柔的身子一晃,倒了下去。
千里之外的神刀堂,阿飞坐在床边,小小的脊背僵直得像一把剑,死死盯着床上安静躺着的人。
李寻欢眉目舒展,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白皙通透的面颊上浮着红晕,呼吸里似乎还带着淡淡的酒香,仿佛只是宿醉未醒,正沉浸在一个温柔的好梦里。
已经十几天了,方圆几百里地郎中都被请了个遍,竟无人能说出李寻欢为什么昏睡不醒。
就算是白痴,此时也知道李寻欢定是中了毒。
白天羽惊怒之下,几乎没把神刀堂翻个底朝天,所有那日在场的人都被细细审了个遍,却未找出下毒的人是谁,只知道一个当晚在厅里伺候的低级弟子失踪,但是,三天后这个弟子的尸体被人发现时,种种迹象表明此人已死了至少二十几天,若非天气寒冷,此时应该已经烂得看不出形貌了。
下毒人是何时下的毒,又是怎样只让李寻欢中毒而未牵涉到其他人,心机之深,手段之狡猾,思之令人不寒而栗。
而凶手肯定早已鸿飞杳杳,抓不到了.....
阿飞猝然把头埋进了手里。
痛彻心扉的无力和寒冷感觉再一次弥漫至骨髓。
就像那年,李寻欢与上官金虹密室决战,阿飞凭着手中一柄竹剑,所向披靡、势不可挡地杀进金钱帮,却在最后关头被拦阻,拼近全身力气也无法冲进厚重铁门。
像是人突然一脚踩空,下面就是万丈深渊。
令人绝望的无力感之外,还有更深层的恐惧。
如果林仙儿说得没错的话,上一世的李寻欢,此时应在京城花天酒地,青楼寻欢,有意要林诗音对他失望。
很痛苦,却总比现在像个活死人一样,不言不笑不动的好。
这趟关外之行,本不是该有的。
是不是他的重生,试图强行扭转李寻欢的命运,才给李寻欢带来了这场灾难?
那一次,小李飞刀战胜了龙凤双环,李寻欢活着走了出来。
这一次,他还会不会醒?那双温柔如春风的眼睛,是不是就此闭上,永远不再睁开?
阿飞拼命握紧拳头,才抑制着自己没有瑟瑟发抖----是不是,这一切本来就不是真的?他并没有重生,也没有死去,他只是不小心睡着了、做了一场美梦,等睁开眼睛,就发现自己依旧坐在李寻欢的坟前,陪伴他的只有呜咽的寒风。
”阿飞,阿飞!“ 不知过了多久,阿飞隐约听见有声音在叫他,紧接着有人抓住他的肩膀摇晃了几下。
阿飞愤怒地抬起头瞪向来人。
他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有多可怕,此时的他看上去完全不像个小小的孩童,而是像一头掉进陷阱受了重伤的小野兽,对着任何靠近的人龇出利齿,凶狠而又恐惧地试图阻止那逐渐接近的可怕命运。
来人显然吓了一跳,手在他肩上一拂,阿飞肩上一麻,动不了了,随即一股柔和的热力从后心流进他体内。
阿飞闭上眼,深深吸了几口气,再睁开眼时,神情已经恢复了镇定:“白堂主。”
白天羽虎目布满血丝,下巴上一片胡子茬,神气俊朗的年轻人此时面目疲惫憔悴,除了这一阵累得不轻以外,更因为内心的折磨。
每次看到这孤独的孩子守在李寻欢床边不肯离去,白天羽心中的愧悔就更深一层---------
“如果不是因为我......”
尽管知道阿飞没有丝毫怪他的意思,白天羽还是几乎不敢面对孩子的眼神。
那孩子乌黑的眼睛里好似燃烧着一团奇异的火焰,亮得骇人,却一日比一日黯淡,不会什么时候就会燃尽熄灭,只余死寂的灰烬 。
然而今天,白天羽的眼里重新燃起了光亮,抓着阿飞的肩膀,热切地道:“阿飞,我们去大漠,去唐姑娘家。”
”唐姑娘? ”
”你一定想不到唐姑娘的父亲是谁,李兄也许有救了。”白天羽的声音似乎都激动得发颤:“她父亲便是我那日在会上提过的、沈浪沈大侠的生死之交,金无望金前辈。”
阿飞怔住了。
好似沉沉夜空中猝然划过的流星,沈浪、金无望这两个名字,闪电一般撕开了阿飞原本准备尘封的记忆。
白天羽解释道,知晓李寻欢中毒后,唐柔也一直愁眉不展,留在神刀堂的江湖人中,今天却忽然有两个人出来拜见唐柔,说奉了教主之命追踪而来,暗中相随保护大小姐,既然大小姐的朋友有难,教中颇有奇才异士,何不将李寻欢带回总坛医治。
而他们口中的教主,竟然便是唐柔的父亲,传说中顶天立地的奇男子,金无望。
唐柔乘父亲不在之时离家出走,命令侍女乔装成她的样子,自以为□□无缝,一路上心中得意洋洋,谁知原来早已被父亲找到,此时也顾不得娇嗔,赶紧找到白天羽,告知自己身份,提出要带李寻欢回大漠。
白天羽大喜过望,他本就爱慕唐柔,此时这美丽的姑娘在他心中竟如活菩萨一般,恨不得顶礼膜拜,商量完了便连忙来找阿飞。
摇摇头,阿飞抑制住心中的惊奇和脑中潮水般涌来的往事,暗自思索:“原来,唐姑娘竟是金伯父的女儿。”
上一辈子,阿飞并未见过金无望,他海岛寻父,三年后回中原之时,沈浪曾嘱咐他有空去大漠代为问候老友,但阿飞猝然遭受李寻欢去世的打击,这件事便耽搁下来,直至阿飞葬身大海。
关心则乱,阿飞竟没有想起,即使李寻欢中的毒真的无解,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未必会束手无策。
金无望当然不通医术,但是既是沈浪老友,自然不会没有办法联系上沈浪,和与沈浪一起远赴海外、医术神鬼莫测、号称“生死人,肉白骨”的王怜花。
这话,阿飞自然没有说出来,却不觉长吁了口气,肩膀微不可见地放松下来。
见阿飞的眼里也燃起了希望的火焰,白天羽解开阿飞肩上穴道,道:“我马上叫人安排,明天就动身。 ”转身就走。
”等等,”阿飞忽然叫住了他:”今天是什么日子? “
”三月初五。“白天羽不明所以。
阿飞的小脸有点发青了,心情略微放松以后,他猝然想起,他们在焦急忙乱之中,谁都忘了李寻欢的婚期这回事。
若是李寻欢清醒了,却把林诗音急出个好歹来,倒叫李寻欢心中怎样呢?
“林姑娘那里......“
他话没说完,白天羽已经明白了,脸色也一僵,随即苦笑道:”幸亏你提醒,否则我真是没脸再见李兄......我这就派人快马加鞭去给林姑娘报信。初八是赶不上了,好歹能早一天是一天。“
。。。。。
湖水色素纹轻罗帐里,林诗音面如白雪静静躺着,秀眉微蹙,唇色粉淡,淡薄得似一抹影子。
绿芙守在床边,看着她憔悴的样子,忍不住滴下泪来。
“少爷自小就将姑娘放在心尖子上,若非守孝,只怕早就成了连理。此次竟然连婚期都误了,莫非真的凶多吉少了?”
一会儿又想:“啊呸呸呸,少爷从十五岁出道至如今,生死关不知经历了多少次,少爷是贵人,必定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哪里那么容易死?只是,姑娘急得病成这样,劝也不管用,若是有个好歹,等少爷回来。。。。。”
正在心乱如麻之际,房门上轻轻两声叩响,两个青衣丫鬟和一个鬓发半白、慈眉善目的妇人走了进来。
妇人问道:”姑娘今日怎样?”
绿芙行了一礼,恭敬答道:“李嬷嬷,今日陈老爷子亲自来给姑娘诊脉,说姑娘只是急痛攻心、又连日劳累才会昏厥,若是姑娘肯静心休养,并无大碍。只是,”她说着,声音又忍不住哽咽:”少爷一日不回,姑娘就一日不能安心。午间我好不容易劝着喝了半碗粥,转眼又都吐了,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
李婶皱起了眉,眼角的皱纹似乎更深了,叹了口气,道:”少爷不在家,姑娘又病了,家中连个主事之人也没有。唉,老爷夫人从小就把表姑娘当亲生的疼,如今又只剩了少爷一根独苗,少爷若是,若是。。。。。”不忍心再说下去,眼中也忍不住淌下泪来。
李婶心中比绿芙又更多一层担忧。老李探花在世之时,李夫人常年身子不好,家中大小事情都是老李探花做主,他伉俪情深,自然不会抱怨什么,但身为户部尚书,公务何等繁忙,家里的事又无人替他分担,焉能不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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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李夫人一去,老李探花伤心欲绝,素日又缺了保养,身子便坏了下来,再加上两个儿子都与状元功名擦身而过的打击,英年早逝,一半是心中郁郁,一半却是操劳过度。
老李和大李探花去了之后,家中事自然是李寻欢做主。虽然李寻欢不大管俗务,但是有他在,家中便有了主心骨。
如今李寻欢生死不知,林诗音休说尚未过门,便是正经女主人,也不似能撑起来的样子,整个李园都人心惶惶。
虽已打发了人去关外,但一来一回路上至少半月。李寻欢若是不回来,李家会如何,李婶连想不都敢想。
娘儿俩在这边愁云惨雾,李园外边,却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匹神骏高大的黑马疾驰而来。马上相貌堂堂、威武神气的男子,跳下马疾步走上台阶,叩响了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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