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受辱

    侥幸活下来的江湖人中,没几个身上不带彩的,他们有的一言不发地离去,却也有一些,走到白天羽和李寻欢面前,分别深施一礼,再转身离开。

    祁寨主一身是血,两腿被狼撕得血肉模糊,几乎露出了白骨,搀扶着他的文铁笔也好不到哪里去,两人硬是咬着牙一拐一拐地走到李寻欢面前,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长揖为礼。

    李寻欢并不很清楚方才究竟救了多少人,救了那些人,不过是谁遇险恰好被他看见,顺手能救的就救了。

    他救人的时候并未指望报答,自然也不在乎被救的人是不是会感谢,但此时见这说话尖酸刻薄却有趣的文铁笔还活着,倒是微微高兴,性情粗豪的祁寨主他也不讨厌,还了一礼,看着两人

    的惨状,不禁皱起了眉。

    二人脸色复杂,又对白天羽长施一礼。白天羽看看李寻欢神色,眉一扬,道:“两位伤得不轻,不妨留在神刀堂养好伤再走。”

    两个人显然大出意外,祁寨主黝黑的脸庞变成了紫红色,满面羞惭,道:“我们来这里,本来没安好心。老文路上早就劝过我回去,我却被贪心迷了眼睛,非要来此地看看能不能沾点便宜,

    若非李大侠相救,这条命已经没了,白堂主不怪罪我们已是万幸,哪里还有脸留在这里。”

    白天羽长叹一声:“不管诸位为何而来,总归还未做出伤害神刀堂之事,诸位留下抗敌虽非为了神刀堂,但神刀堂因此少死了人也是事实。白某恩怨分明,岂可任二位如此上路?”

    祁寨主神色越发羞惭,呐呐不知该说什么,文铁笔心下却有计较,与祁寨主同来的瘦子四寨主已死,他两人伤成这样,勉强上路只怕也会死在路上,郑重地又施一礼,道:“老文嘴巴太坏,生平没什么朋友,更从未服过人,但李大侠和白堂主的武功为人却是让我心服口服。咱们也不多说废话,白堂主一片好意,在下就厚颜领了。但是我一条命却从此就是二位的,有什么差遣,但凭吩咐,上刀山下火海也绝不皱一下眉头。”

    祁寨主大声道:“正是,黄龙寨大小十三家分寨,从此全听李大侠和白堂主吩咐。”

    有了这个开头,白天羽索性开口请所有受伤不轻的江湖人留下养伤,神刀堂此次损失惨重,但因此也结下不少天南地北的善缘,总算是不幸中的一点好事。

    白天羽忙着善后,李寻欢不愿再面对满地残肢血污,忍着胸口的隐隐翻腾,转过身慢吞吞往大厅走,准备先换下溅满血迹 、还被狼爪撕裂了几处的外袍,再去找阿飞。此时他只庆幸阿飞听他的话一直乖乖呆在后堂,否则这可怖景象不知会让孩子做上多久的恶梦。

    他还未走几步,便见到大厅里冲出几条身影,紧接着两声尖叫。

    唐柔和白天香停在大厅门口,美丽的脸都白得像雪,眼里露出惊恐之极的神色。

    另一条小小的身影也是一顿,却立即抬起眼,焦急地搜寻了一下,眼睛一亮,急切地向李寻欢掠过来。

    李寻欢眼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温柔,此时他也迫不及待地想把这孩子紧紧抱在怀里,让孩童软嫩的小身体温暖的依偎冲淡那种疲惫恶心的感觉。

    但他绝不能让小小的孩子冲到满地血污里来安慰他。

    李寻欢刚想传音让阿飞回厅里等,他的脸色忽然变了。

    大厅里突然又窜出一条魁梧的身影,一把抓住了阿飞。紧接着白光一闪,一柄宽阔沉重的大刀架上了阿飞的脖颈!

    那人狞笑着叫道:“李寻欢,你可记得我?”

    李寻欢的声音很镇定:“连大爷这样的人物,叫人想忘记也难。”脸色却已控制不住地变得铁青。

    今日晨间他并非没有留意过连一虎,但连一虎始终没向他的方向看过,何况艺高人胆大,李寻欢并不怎么真的担心连一虎的报复。后来生死搏杀之间,自然将连一虎忘之脑后。

    没想到连一虎人品如此卑劣,竟然会劫持小孩子做人质,更未想到连一虎如此凶悍,在神刀堂的地盘就敢发难。

    连一虎心中却有恃无恐,他为人机警,先前只在门口看了一眼便奔回了大厅里,藏身在帷幔后。听到外面狼嚎喧嚣打斗统统平息后才悄悄出来,刚好看见阿飞向外奔去。

    他自然早已认出阿飞是伴在李寻欢身边的孩子,李寻欢早上携了阿飞的手进大厅,这孩子在他心中份量应当不轻。

    连一虎一手提刀斜架在阿飞脖子上,一手卡着阿飞的后颈推着他走过广场,喝道:“谁都不准动,否则这小崽子就没命了。”

    九环刀沉重无匹,连一虎天生巨力,单手持刀也轻轻松松,连阿飞油皮也未碰破半点,但如果他一松手,单是刀本身下落的重量就足够把孩子细软的脖子劈开一半。

    果然,连一虎直走到了广场边缘离众人远远的地方,也无人阻拦,那些还没走的江湖人则睁大了眼睛,等着看将要发生的好戏。

    李寻欢的为人,连一虎多少也听说过。何况就算李寻欢不顾忌手上这小崽子的性命,他连一虎兵器谱排名二十五,也不是吃素的,李寻欢经历了苦战,此时体力至少消耗大半,真较量起来,他也未必会输。若是神刀堂以众欺寡,他要逃走也很方便。

    连一虎停下脚步,冷笑道:“李寻欢,你在饭馆里叫我滚之时,可曾想到今日?”

    李寻欢神色冷峻,道:“得罪你的是我,尊驾又何必跟一个孩子过不去?”

    连一虎根本不接话,只恶毒地笑道:“你若想这小子活命,就先扔下飞刀。 ”

    小李飞刀,天下无人不惧。

    在很多人心中,可怕的也只有小李飞刀。没了飞刀的李寻欢,就如老虎被折断了爪子,毒蛇被拔去了尖牙,不再有任何可惧之处。

    连一虎自然知道并非如此,那几点酒水的威力他记忆犹新。但是李寻欢手上若无飞刀,他起码不用担心咽喉会忽然被洞穿。

    因为下面他要做一件武林中从无人能做到的事。

    李寻欢面色冷肃,稍一犹豫,右手微微一动,几柄小刀已经奇迹般地出现在他手指间。

    李寻欢缓缓举起手,让连一虎看清他动作,手一松,小刀纷纷落到了地上,冷冷道:“如你所愿,放开孩子,李某不用兵器与你一战。”

    连一虎却只是冷笑,道:“听说小李探花一诺千金,生平从未失信过,可惜连某怕死得很,据说天下无人知道小李探花的飞刀到底藏在哪里。你得把衣服也脱了,连某才能放心。”

    李寻欢还未说什么,白天羽已是大怒,猛地喝道:“连一虎,你好歹也是成名多年的人物,怎能如此卑鄙无耻?挟持无知稚子算什么英雄?有种的放开孩子,白某与你公平一战,你若赢了,

    就算白某人头落地,神刀堂也决不报复,但你今日若敢伤这孩子一根毫毛,就算你走得出这里,神刀堂也必追杀你至天涯海角。”

    连一虎嘿嘿冷笑:“老子要找的是李寻欢,白堂主要多管闲事,连某却没空搭理。你若再多废话,我就立刻砍下这小家伙的头。” 手上刀微微一压,阿飞的脖子上立刻出现了一条血痕,一线细细的鲜血慢慢地流了下来。

    连一虎暴喝一声:“李寻欢,你再不脱,这小崽子就没命了!”

    李寻欢眼里利光一闪,随即又压了下去,缓缓伸手去解外袍,脑中飞速想着办法。

    方才他并非没把握在连一虎把刀砍下之前命中其咽喉,只是实在不愿拿阿飞性命冒一丝一毫的险。阿飞的脖子在连一虎黝黑的巨掌中纤弱得像根小草,以连一虎的功力,临死前垂死挣扎一下

    也足够徒手拧断阿飞脖子,何况还有那把锋利沉重的刀,只要连一虎手上轻轻一勒,阿飞就会身首异处,纵然李寻欢一向明敏果决,此刻也难免犹豫不定。

    关外酷寒,此时正是最冷时节,李寻欢的貂裘放在厅里没带出来,本来就只穿了件丝绵袍。绵袍一去,便只剩两层单衫,再脱下去,便是里衣。即使有内力护体,也已冻得脸色发青。风一吹,薄薄的衣衫贴在身上,一望而知不可能藏什么东西。

    连一虎眼里闪着兴奋猥亵的光,厉声道:”继续脱!“

    李寻欢淡淡道:“我身上已无飞刀,阁下尚无胆量与我一战么?”

    连一虎黝黑的脸上尽是嘲讽和恶毒:”除非你脱光了,否则我不信你真的没飞刀。“

    李寻欢心中并不意外,连一虎人品低劣无耻,既然会采用劫持小孩子这种不入流手段,那日在众人面前大失面子,他岂肯放弃这个侮辱自己的良机。

    李寻欢面无表情,缓缓伸手去解衣上系带。

    白天羽气得目眦欲裂,猛然按住李寻欢的手,喝道:“连一虎,你欺人太甚,今日你如此辱我朋友,就不怕神刀堂从此与你势不两立?”

    连一虎仰天大笑:“连某纵横江淮二十年,怕过谁来?老子兵器谱排名二十五,但是除了老子,有谁能让小李飞刀在众人面前宽衣解带?你纵是日后将我砍成几十段,连某也要先痛快痛快。”

    他表面豪气冲天,心中其实在冷笑:“老子打家劫舍几十年,结下的仇家实在太多,早就不想干了。正好趁此机会收手,反正老子的钱几辈子也花不完,改个模样名姓容易得很,你们到哪里

    找老子去。”

    白天羽还待再说,阿飞却再也无法忍受。他早已气得眼睛发红,一直忍耐着没动,不过是怕打乱李寻欢计划。李寻欢却迟迟不动手,在顾忌什么,他怎会不知?

    阿飞清楚地记得,上一世的李寻欢,被龙啸云暗算诬为梅花盗,全身穴道被点伏在地上,在他出现之前,明显遭受过折磨,苍白的脸上还留着掌印,鬓边挂着冷汗,却没有一丝气馁畏惧,旁若无人地与他谈笑风生,把那些“大侠”们讽刺得体无完肤。

    这个傲骨铮铮,即使身陷绝境也绝不肯在敌人面前有一丝示弱的人,此刻竟为他宁愿受辱!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无能!

    这世上有一种人,天生有一股超越常人的血性,不是不聪明,不是不知隐忍,然而,在某些时刻,这些人一秒钟也不愿意再多等,因为那已是他们的底线。

    阿飞是这种人,荆无命是这种人。前世与孙小红站在孙驼子的小店前,面对门上血染的掌印,明知是上官金虹的圈套,却淡淡说“就算有人已将我的两条腿砍断,我爬也要爬进去”的李寻欢,骨子里也是这种人!

    所不同的是,李寻欢的选择,多数时候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他的内心不是不知道危险,不是不知道恐惧,只是良心,道义,情感的份量远远超过这种恐惧。

    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这是真正的大勇气。

    这种勇气有时显得很蠢,很可笑,然而正因为这种义无反顾的勇气,才使很多本来不可能的事情变得可能。

    若是没有这种勇气,江湖上就不会有那些可歌可泣,令人流泪、赞叹的英雄,不会有那么多激动人心,一代一代流传的故事发生。

    而对于阿飞和荆无命,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刻在骨子里的凶狠。如果前世的阿飞是一条孤狼,这一世的他还是一条幼狼,爪牙还没来得及磨利,明知强弱悬殊,明知冲动的后果就是死,也无法克制血液里沸腾的要从敌人身上撕咬下一大块血肉的渴望。

    即使知道以李寻欢坚韧的心性,或许根本不把这种程度的卑劣侮辱放在眼里,阿飞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忍受李寻欢再因他多受哪怕一丝委屈。

    不管架在脖子上的刀,阿飞身子猛然一挺,狠命向后一撞。

    刀锋深深划过脖子,立刻鲜血狂涌。

    阿飞已有了几分内力,这拼近全力的一撞,连一虎猝不及防,宽阔的身躯一个趔趄,手上的刀不由自主偏离了阿飞脖子几寸,又惊又怒,脱口骂道:“小。。。。”

    后面的话,他已经永远没机会说出来了。一根玉簪深深扎进了他的咽喉,紧跟着只觉手上一空,李寻欢已经抱着阿飞站在三尺之外。紫金九环刀“扑”地没入了雪地。

    连一虎喉间咯咯作响,鲜血从捂住喉头的指缝间不住滴落,眼珠子瞪得似欲脱眶而出,怨毒地盯着李寻欢,却说不出话来。

    像李寻欢这种级别的高手杀人,极少会比必需的多花一分力气,因为他们的力气很宝贵,绝不能浪费。

    玉簪却几乎贯穿了连一虎牛一般粗壮的脖颈。

    他的心中充满了惊骇和悔恨,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我本该知道,没有飞刀的小李飞刀,一样是能要人的命的。“

    连一虎“扑通”一声倒了下去,死不瞑目。

    李寻欢已经没空理他,他的心跳得像要蹦出胸膛,几乎抑制不住双手的颤抖,运指如飞,急点了阿飞几处穴道止血,低头察看阿飞的伤势。

    阿飞细嫩白皙的颈子上被拉了一道又深又长的口子,再深半分,便会割断大血管。

    没了玉簪束缚,李寻欢黑发散落下来,柔柔几缕拂在阿飞肩上。

    一只小手拉了拉他的衣袖,阿飞小脸白得像纸,眼睛却睁得大大的,微弱地道:“穿上......衣服”

    李寻欢喉头一紧,瞪着阿飞,眼角都红了,终于没说什么,手下不停,擦去阿飞脖子上鲜血,找出金疮药敷上,再细细包好。

    阿飞心中模模糊糊闪过一个念头:“我又伤他的心了。”随后便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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