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寻欢也在凝注着阿飞,心中又泛起了那种熟悉的怪异感。
这孩子身上无疑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并且这秘密的沉重决不是一个八岁的孩子应该背负的。有时李寻欢甚至有一种错觉,眼前孩子稚嫩的外表下住着一个成人的灵魂。
念头转到这里,李寻欢被自己吓了一跳,他又想到哪里去了?
一个孩子,从小没有父亲,唯一相依为命的母亲也早早逝去,幼龄的孩子独自挣扎求生,不知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欺凌,被人欺骗过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吧?
李寻欢暗叹一声,把阿飞轻轻搂进怀里。
不管阿飞身上有什么秘密,到阿飞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出来。
反正,这孩子已好似他的亲人,令李寻欢不自觉地怜惜,想要尽可能地爱护他,似乎也只有幼年的林诗音让他有过这种心情。
阿飞身子一僵,似乎是没想到他会这样做,微微挣了一挣,却又不动了,乖乖地让他抱着,小耳朵却又渐渐红了起来。
李寻欢心中失笑,阿飞这一被抱就脸红的别扭性子简直可爱透了,让他几乎忍不住想故意捏上两把,让阿飞脸上露出有趣的表情。
李寻欢眼睛闪闪,嘴角一翘,正想伸手到阿飞颈窝里胳肢几下,目光落到阿飞脖子上,却又沉寂下来。
细细软软的脖子上,横着一条长长的伤疤,颜色已经褪成了淡粉,不细看几乎留心不到。
他凝视着那淡淡的红痕,思绪又飞到了那波澜起伏的一天。
那一日,群狼和金风堡众人发动攻击,神刀堂弟子自然拼死迎敌。金乘风虽说过与神刀堂无关的人都滚,但是那些江湖人中没有几个人真的肯滚。
江湖上最重骨气和名声,最怕的是被人叫孬种。即使是真的有心逃走,也得先放下些什么“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此仇来日再报”之类的狠话,逃得好看些。若是被人一吓就狼狈逃走,以后这人也不用在江湖上混了;何况此时走了,这一趟也就完全白来了。
与会的江湖人很多打的是先观望一阵,形势不妙再逃走的主意。毕竟双方人数几乎势均力敌,神刀堂这边江湖高手还更多一些。
然而一动上手,这些人便知道他们错了。
金风堡之人的攻击也就罢了,狼群的进攻才是他们一生也未想象过的噩梦。
每条狼都像发了狂,根本不管什么刀枪棍棒,只知道拼命龇牙冲上前撕咬,一咬住就不松口,非得连血带肉狠狠撕下一大块,即使被打倒断气,尖锐的狼牙也深深锲入血肉之中,被咬住的人往往还未及挣脱就又被其他恶狼扑上。而金风堡之人可能事先服过什么药物,放心大胆地混在狼群中进攻却不会被波及。
最让人惊怖的是,这些狼竟然还知道战略。在笛音指挥之下,武功越高的人身边围的狼越多,死得反而比武功不如的人还快些。转眼间尸横遍地,血肉横飞,被恶狼扯出的内脏满地,现场顿如地狱般可怖。
一双阴森锐利的眼睛远远瞧着这一切,嘴角露出一丝残忍的笑意。
他身边的男孩眼睛里却露出了几分恐惧之色。
不管荆无命长大以后是个多冷酷无情的凶手,此时的他毕竟还是一个孩子。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忽然问, “这些人和你并无冤仇。”
上官金虹瞥他一眼,冷冷道:“无冤无仇又怎么了?“
荆无命目光中露出一丝惶然,想说什么,却又停住了,默默垂下头。
上官金虹目中却现出一丝淡笑,似乎对男孩的惶恐很满意,声音也转得温和了些:“你毕竟只是个孩子,害怕和不忍是正常的,我不会觉得你没用的。不过你得记住,一个人要成就大业,一定不能有这些无用的恻隐之心。一把剑再快,若是不能杀人,便和砍柴刀没什么区别。“
男孩猝然抬起头,小小的脸上露出了感激之色,想了想,又问:“那,你为什么要杀这些人?”
上官金虹薄唇弯出冷酷的弧度:“我并没有要杀这些人,是他们自己不肯走。”
荆无命又想了想:“可是,你早料到他们不肯走是吗?”
上官金虹笑了,这小子果然聪明,不枉他顺手救了他:“我的确早已料到。生死之际最能看清人心。能面临死亡不惊慌失措,又有本事从狼口下逃生之人,才值得为我所用。”
荆无命沉思片刻,道:“这样的人本身已很了不起,又怎么知道他们会听你的话?”
上官金虹高傲地一哂:“是人,就会有弱点,只要抓住他的弱点,自然能为我所用。喜欢金钱的,给他足够的金钱,喜欢美女的,给他世间难寻的佳人,喜欢被人尊崇的,给他无上的权势。但是,记住,只有强者才有资格跟着我。”
男孩目光里充满尊敬和信赖,看着他用力点点头:“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上官金虹满意地勾起嘴角。
人若有情,便有了弱点。
他需要的是一把剑,所向披靡,无坚不摧。所以,荆无命也只需要做一把剑,除了对他的忠诚以外,这孩子身上其他任何感情都是多余的。
他有把握,假以时日,这条小狼崽子必定会长成他需要的样子,成为他用得最得心应手的一把剑。
而眼前发生的一切更让他满意。神刀堂一灭,关外便是他的天下,经营好这块基地,再进军中原,数年之后,天下还有谁人能与他上官金虹争锋?
他的目光忽然一凝,被一道身影吸引了过去。
在狼群和刀剑之间,那道身影比风还灵活,没有任何人或狼能困住他,明明动作敏捷如脱兔,却未显出一丝慌乱急躁,天青色的影子如流云,飘过的地方总有人被从狼群中解救出来。他在碎尸和血污之间游走,看上去却那么干净优雅。
上官金虹瞳孔本能地一缩,眼睛眯了起来,充满兴味地追逐起那道影子。
交战伊始,李寻欢便知不妙。金乘风的进攻丝毫不留余地,兔子被逼到绝路尚知反抗,何况悍勇矫健的神刀堂弟子,金风堡虽占了上风,却也死伤惨重。然而金乘风似乎毫不顾惜,更别提还牵扯进了这许多与两家恩怨无关的江湖人。
虽不知金乘风为什么忽然发疯,但是这显然在白天羽意料之外,猝手不及之下,部署全被打乱,连带人往大厅撤的机会都没有,就被金乘风缠住苦斗,他二人武功不相上下,已经翻翻滚滚斗了几百招,白天羽目眦欲裂,却一时谁也奈何不了谁。
马空群和白天勇等人也被金风堡的高手缠住,俱都陷入苦战之中。他三人武功极高,一时倒无性命危险,但神刀堂弟子群龙无首,各自苦战,死伤极重,若是不尽快想办法解决狼群,只怕覆灭便在顷刻之间。
只是笛声飘忽,忽远忽近,忽左忽右,竟是无法捉摸吹笛人在哪里。
李寻欢一声清啸,踢飞几条向他扑过来的恶狼,一招孤鹤冲天跃上房顶,提气叫道:“莫无极莫谷主......”
声音清亮,远远送了出去。
笛音一顿,片刻之后,远处传来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想不到老子三十年未出谷,还有人知道我的名字."
莫无极一开口说话,群狼失去笛音驱策,顿时攻势大减,不再不要命地向上扑。李寻欢心念电转,极目望去,朗声道:“莫谷主本是世外高人,为何要到这肮脏江湖来乘这趟浑水?”
那声音怪笑,道:“肮脏江湖,肮脏江湖,你说得没错,何止是江湖,这世间本就是肮脏的,老子隐居多年,就是不想见世人丑恶的嘴脸。“
李寻欢:“那谷主又为何涉足此间?”
莫无极一滞。他自幼失牯,由狼群抚养长大后重返人世,因为相貌丑陋怪异,受尽欺辱嘲笑,心中自然恨极。
莫无极后来机缘巧合学得武功异术,本想率领群狼大杀四方报复,谁知计划刚开始就被一武林前辈打败,被逼发下毒誓,在那位前辈有生之年都不得出谷。
这回上官金虹找上他,两人可谓一拍即合。莫无极一口怨气憋足几十年,听说那位前辈已经不在人世,当即答应出谷,此时见那些平时威风凛凛的江湖好汉在狼爪下挣扎惨呼,丑态百出,想起很快就能让当年欺辱过他的人和他们的子孙后代像蝼蚁般踩在脚下戏弄,心中真是说不出的痛快。
他嘴上讲得好听,说是懒得见世人嘴脸,实是不得不如此,此时被李寻欢一问,不由得恼羞成怒,喝道:“老子在谷里呆腻味了出来散散心,关你小子什么事?”
李寻欢扫一眼衣摆上沾染的血迹:“"莫谷主带着狼群出来散心,自然潇洒得很。只是这些人未免死得太冤枉了些。“
莫无极冷笑一声:“世人无不可杀,谁让他们正好挡在老子散心的路上?你这小子又多管什么闲事?”
李寻欢叹口气:“在下也想不管,只可惜你伤的是我的朋友。“
莫无极磔磔怪笑:“好小子,有胆量。你要替你的朋友报仇,不妨先冲过我的狼群。“
李寻欢长笑一声:”莫谷主由狼群抚养长大,却象狗一样躲在后面不敢见人吗? “
话音未落,一道蓝影已从屋顶飘下,脚不沾地从群狼身上接连点过,转眼已跃出战阵,风驰电掣般向声音来处冲去。
莫无极大怒,将笛子凑到口边,一声尖啸,群狼如被鞭子猛地一抽,几百条灰影同时掉头,洪流滚滚,发狂般地向那道蓝影追去。
莫无极的脸上露出狞笑,他身穿白衣,骑在一匹高大的白狼身上,一边吹笛驱狼,一边绕圈奔驰,笛声飘忽,就是要让人无法判断他的位置。人与狼都和雪地一个颜色,离战阵又远,本就极难发现,再加上白狼奔驰如闪电,敌人即使是暗器高手,也难以捕捉到他的身影,要想伤他千难万难。
何况,他身边还留了几十条恶狼护卫,此时也听令向那蓝影冲去,群狼惯于狩猎野马,来去如风,便是猎人的箭也追不上它们的速度,前后夹击,他似乎已经看到了这狂妄的小子在他面前被撕成碎片的美妙画面。
"也许,我也该尝尝人的血肉是什么味道。”他忽然想。这个念头让他浑身的血液都立刻开始发热。
冲在最前面的两条灰狼已经张开血口,无声地蹿起半人多高,向那年轻人迎面扑去。莫无极兴奋地张大眼睛,几乎已经快活地笑出声来。
下一刻,他的喉头一凉。这一点冰凉迅速扩散到全身,令他的四肢一下子寒冷,似乎连心脏都冻结了起来。
笛子“啪“地一声掉到了地上,莫无极的眼睛和嘴巴因为惊恐张得极大,双手握住喉头的刀柄,却无力拔出来。
他再也想不到,这世上竟真的有人,眼睛比刀还利,速度比闪电还快,在群狼围攻之际,竟有余暇用一柄又轻又薄的小刀,越过强弓弩/箭才能飞跃的距离,无比准确地扎入了他的咽喉。
莫无极喉咙里嘶嘶作响,瞪着那个在恶狼包围中腾挪辗转的迅捷身影,用尽全身的力气挤出了三个字:”你是谁?”
“李寻欢。”淡淡的三个字传来。
莫无极一头从白狼身上栽下,滚落在地。
“小李飞刀,例不虚发”
这是他断气前脑海里掠过的最后几个字。
厮杀正烈,这一幕并未被多少人注意。原先追着李寻欢的狼群如潮水般瞬息而至,前后左右都有凶狼张着大口狂扑,李寻欢的样子仍是那么从容不迫,身法如风,一个旋身踢飞背后恶狼的同时手上小刀从身侧一条狼咽喉上深深划过,额头上却已有汗滴了下来。
他本已激斗良久,方才的奔袭又竭尽全力,费时虽短,却已消耗他大半体力,此刻他的右臂仍在因为用力过度而颤抖,即使轻功绝世,要再度从狼群中跃起脱身也绝非易事。
那头高大的白狼却仰天长嗥一声,奇迹般地,群狼一下子都刹住了脚步,如同潮水忽然遇到了堤岸,都停在了原地。原先正围攻李寻欢的狼也瞬时退后几步。
白狼盯着李寻欢片刻,忽然走到李寻欢面前,俯首下去,点了三点,又仰头朝天悲鸣。
“呜-----------” 群狼回应,嗥叫声此起彼伏,声音苍凉凄厉,如潮涌般一浪一浪掠过草原。
这声音太震撼,原本在广场上厮杀的人动作都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张大嘴瞧着这一幕。
李寻欢也楞了,那白狼停下嗥叫,又看他一眼,忽然转身向远方奔去。
群狼纷纷跟上,一条条灰影闪电般掠过李寻欢身边,却没有一条停下攻击他。转眼间狼群便已去远,看上去仿佛天边的一朵灰云。
若不是地上已被践踏成一滩血肉的莫无极,以及广场上的碎尸狼骸,几乎让人疑心刚刚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梦。
上官金虹的瞳孔已经收缩成了针尖般大小,眼睛眯成一条线,死死瞪着那正施展燕子三抄水掠回战阵的轻捷身影,绷紧的唇里缓缓吐出几个字:“李寻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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