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魔教

    东方渐渐开始发白,满天星光暗淡下去。

    二月初二,龙抬头。

    那一天,对大部分人来说不过是又一个平凡的日子。

    但是那一天,在神刀堂的那面大厅里发生的事是如此惊心动魄,很久以后,当时在场的人回想起来,还会情不自禁地因兴奋和恐惧而发抖。

    几乎所有的武林门派,都有一面气派的大厅,高而广,阔而长,最适宜彰显实力和地位。

    只不过神刀堂的大厅,比所有人见过的都要阔,都要长,站在大厅门口望进去,几乎看不见大厅的另一头。整间大厅由石头砌成,气势之雄伟恢宏,竟是无与伦比。

    无论是谁,一进了大厅,都会不由自主地沉默。

    大厅正面的墙上,“神刀堂”三个大字,每个足有三丈高,龙飞凤舞,墨汁淋漓。

    字的左上方,一柄漆黑的大刀,刀身上一行鲜红的血淋漓而下,看久了竟似一头有生命的凶兽,欲破壁而出,择人而噬。

    任何人走进这里,都会情不自禁地为气势所慑,心生敬畏。

    不过,跟那一天发生的事比起来,这间大厅又算不得什么了。

    那一天,大厅里聚了至少二三百个兵器打扮各异的江湖人,其中有不少成名多年的高手,兵器谱前五十名中至少有十人在其中。

    但是,那一天结束的时候,这些人当中还活着的连一半也不到。

    那一天,李寻欢也携着阿飞,混在人群里进了神刀堂的大厅,随意找了座位坐了。

    他穿了件天青色长袍,衣上绣着的暗云纹隐有光华流转,衬得人俊美出尘,本是风流招摇的打扮,但是眼神带上三分好奇,笑容带上三分漫不经心,身上又没带兵器,别人便只把他当作哪个闲得无聊带着小书童来看热闹的富家子弟,金玉堂花花大少那样的绣花枕头,反倒没兴趣多看。

    一个虬髯汉子喃喃道:“奶奶的,这白天羽吓唬人的本领,比老子还高。”

    李寻欢随声瞧去,那人正是先前葫芦集客栈里见过的褚寨主,同桌的还是那个瘦子,那说话尖酸刻薄的文铁笔坐在旁边一桌,不由得微微一笑。

    最初的震撼过后,大厅里逐渐响起了“嗡嗡”声,许多人忍不住开始交头接耳。

    “他为什么要把大厅造这么大?” 一个灰衣童子低声问。

    “因为他想让人感到敬畏和惶恐”,他身边的灰衣人回答。

    灰衣人接着冷笑一声:“白天羽野心不小。”

    李寻欢眼神一凝。灰衣人的话虽简单,却大有深意,若非对人心极其了解,断断不可能说出。

    神刀堂并未安排座次,来客可随意选择坐在哪里,先到的人多半坐在离主案近的地方,似乎离得近点好处也能捞得足一点。

    前面还有好些空位,这灰衣人和童子却选择坐在中间偏后的位置,离李寻欢和阿飞坐的地方很远,要是换个人,根本不可能听清他们的对话。

    阿飞注意到了李寻欢的眼神,也向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他的瞳孔立刻收缩,肌肤上泛起了针刺般的凉意,

    灰衣人面目很平常,木然着没什么表情,尽管阿飞确认他从未见过这张脸。但是这个人的姿态和眼神里,有一种阿飞很熟悉的高高在上和冷酷恶意。

    而灰衣人旁边的童子,那双奇异的,似乎是死灰色的眼睛,只可能属于一个人。

    认出了这双眼睛,再细看童子的五官,便不难看出青年荆无命的影子。

    此时的荆无命,表情自然还没有后来的冷酷,眼神也不似成年后那样看不出感情和生命。他看向灰衣人的目光里还充满着崇拜和孩子特有的,对亲近的人的信任。

    想起上辈子上官金虹死在李寻欢飞刀下之后荆无命犹如死人般灰白的脸,阿飞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

    那年从海外赶回,得知李寻欢的死讯,他看起来是不是也和当时的荆无命一模一样?

    对荆无命,阿飞有一种特殊的惺惺相惜,即使荆无命曾经想废掉他的一条膀子。

    荆无命无疑是个很残忍很冷血的凶手,人命对他来说并不比蚂蚁更珍贵,他可以为了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杀人。但是,他不是一个小人。

    荆无命对上官金虹的感情里有一种让阿飞深深动容的东西。某种程度上,他们两个人很相似。他们骨子里都有一种原始的,野兽般的强悍和凶狠,也有对认定的人的一往无前的忠诚。

    如果上一世阿飞遇到的不是李寻欢,也许他就是另外一个荆无命。

    让阿飞心中警钟大作的是,上一世,李寻欢是在从关外回中原近三年后才第一次与上官金虹会面。这一世,上官金虹却提早这么多年出现。似乎他的重生,已经改变了很多东西。

    上官金虹易容来此,怀着什么目的?若是起了冲突,现在的李寻欢,是不是上官金虹的对手?

    阿飞心中惊涛骇浪之际,白天羽,白天勇,马空群三人已从内堂走出。

    三人俱是年少俊朗,尤其是白天羽,英风飒飒,顾盼之间目光如电,只淡淡一扫,大厅便忽然静了下来。

    在众人的注目之中,白天羽神态自若走上主位,端起酒杯,:“各位朋友远道而来,神刀堂蓬荜生辉,白某无以招待,薄酒一杯,聊表敬意。” 拱手一圈致意,一饮而尽。

    群豪纷纷举杯回礼,饮尽杯中酒。白天羽连敬众人三杯,方缓缓道:“在座诸位都是江湖上有名的豪杰,想来都是痛快人,白某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众位朋友不辞幸苦前来,想必为的是这封信。”

    他手上举起的,正是和李寻欢收到的那封一样,写着“二月初二,神刀堂有重宝将现,盼阁下勿失之交臂”的信。

    群豪面面相觑,许多人纷纷从怀中摸出信来,竟是一模一样。

    白天羽道:“此信无头无尾,本来诸位朋友未必肯信上面的言语,但是配上传言,便让人的好奇心由三分增到八分,即使不十分相信的人,也想来神刀堂看看。”

    这话正说中了大部分人的心思。原本因他年少存了几分轻视之心,想趁火打劫的人都心中一凛,白天羽年纪虽轻,却举止潇洒,言语从容,极有豪气和威势,大厅两旁侍立的神刀堂弟子人人带刀,矫健剽悍,神刀堂迅速崛起看来并非幸至。

    白天羽接着道:“但是不论此信是谁所写,目的如何,写信人都居心叵测,只因宝藏之事,纯属子虚乌有。”

    他剑眉轩扬,缓缓说出一段往事来。

    原来昔年快活王柴玉关名震天下,坐下有“酒色财气”四使,专门为其搜寻美酒绝色钱财,四人俱是性格古怪,武功深不可测,又有急风三十六骑,少年英俊,骑术精绝,柴玉关本人通天下各门派不传之绝技,武功之高,即使一代奇侠沈浪也不是他的对手,可谓雄霸江湖的一代枭雄。

    财使金无望为快活王收集钱财之时与沈浪对上,龙争虎斗中,金无望沈浪人格所感,二人肝胆相照,结为生死之交,金无望在助沈浪与王怜花的争斗中失去一条臂膀,快活王虽称枭雄,胸襟却不如沈浪远矣,竟因此视金无望为废物,欲将其除去。

    金无望逃走之后,激愤之下,做了当时纵横大漠的马贼龙卷风的军师,率领人马将快活王打得大败,王怜花的生身母亲云梦仙子为柴玉关所负,矢志报仇,也因此找到机会与快活王同归于尽,双双葬身于火窟之中,血肉化为飞灰,两具尸骨却纠缠在一起,情孽缠牵至死不休。

    白天羽道:“快活王身死之后,他手下的势力与财富都不知下落,但这世间并无永久的秘密。白某机缘巧合,却知道宝藏哪里去了。”

    此言一出,无异是在本已沸腾的油上浇上一瓢水,众人顿时大哗,厅里几百双眼睛都如见到腐肉的兀鹰一般瞪着白天羽,等着他下面的话。

    白天羽微微一笑,道:“三弟,你来讲。”

    马空群站起身,道:“当年快活王覆灭,急风三十六骑多人在战斗中身亡,却仍有十二人活了下来。其余部众也尚余数百人,都中了云梦仙子的剧毒天云绵花,沈浪不但没有赶尽杀绝,反而劝怜花公子出手救治。众人被沈浪的仁义所感,从此改邪归正,情愿归于沈大侠麾下,但沈浪无心于此,又恐群龙无首会再次为祸武林,便拜托金无望照管。

    金无望武功极高,雄才大略,不但原快活王手下甘愿被其统领,还收服了龙卷风及其手下马贼,以及云梦仙子手下势力,合成一教,约束众人不再为非作歹,而是通过与西域诸国通商谋生,前往西域的商队只要缴纳一定费用便都归其保护,再也不用担心人财两失,可谓造福无数。但是教中人多保留了过往习性,作风狠辣,行事神秘,先后剿灭了沙漠上几十股大小马贼,令黑道中人又恨又怕,逐渐传出魔教之名。”

    李寻欢听得眼睛发亮,沈浪与老李探花虽是道义之交,但李寻欢却从未见过,此时听到沈浪等人事迹,不觉悠然神往,低声对阿飞笑道:“男子汉大丈夫当如是,可惜这些武林前辈行踪神秘,只怕是难以见到他们的风采了。”

    阿飞心中早就滋味莫名,凝视着李寻欢涩然一笑。

    此时的李寻欢自然不知,十数年之后,他的侠名留传之广,受人崇敬之深,绝不在他所向往的沈浪之下。

    前世阿飞历尽艰辛,险些死在海上,终于寻到沈浪,完成了白飞飞的遗愿,代价却是连李寻欢最后一面也没见到。

    那种刻骨铭心的悲痛和遗憾,他永远永远都不想再经历一遍。

    只听马空群又道:“至于快活王当年留下的巨大财富,除了留下维持教务必须的费用以外,其余的都陆陆续续花了出去,用于救助穷苦人,八年前黄河决堤,死人无数,百万灾民流离失所,这笔钱是花得干干净净的了。金无望秉承君子之风,做事不求留名,因此此事武林中几乎不为人所知。”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有性急的已经叫了起来:“那马三爷又是怎么知道的?” 正是那粗豪模样的祁寨主。

    马空群微微一笑,道:“只因仅剩的急风十二骑中,有一人是在下的亲叔叔。“

    他讲得入情入理,厅中多数人已信了大半,只是乘兴而来,却无便宜好占,未免心中十分不甘。

    静默了一会儿,只听有人冷笑一声:“马三爷此话可有证据?”

    马空群凝目瞧着那人,摇了摇头:”原来是南海帮彭帮主。不远千里而来,神刀堂幸如何之。只是可惜得很,在下叔叔前年已然过世,魔教远在大沙漠,行事神秘,金前辈和急风骑士已多年未现影踪,所以在下并无什么证据。“

    彭帮主冷笑道:“无凭无据,可让人难以相信。在座的朋友辛辛苦苦前来,白堂主和马三爷想几句话就打发我们,未免想得太便宜了吧?”

    白天勇年少气盛,已是忍不住怒道:“话已经说清楚了,彭帮主不相信又怎样?本来就没人请你们来......”

    只听人群中一个声音阴阳怪气地道:“彭帮主不相信又想怎样呢?难道是想把白堂主绑去严刑拷打逼问宝藏下落?”

    李寻欢循声望去,只见说话的是一中年文士,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蓝衫,形容干瘦,正是那文铁笔,不由得一笑。

    彭帮主语塞,在座不少人心中原先倒是真的在打这个主意,即使武功不如,但是下毒使计未必不行。。。。

    彭帮主怒道:“文铁笔,你捣什么乱?难道你想白跑一趟不成?”

    文铁笔一笑,道:“我本来就只是来看戏,只不过越看越是好笑。彭大爷,我在来的路上听人说,贵帮新近做了一件大买卖,打劫了东瀛给朝廷上贡的船只,除了金银珠宝无数,还得到武林奇宝金丝甲一件,听说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是不是?”

    彭帮主脸上变色,道:“阁下从哪里听来的谣言?东瀛贡船失踪不假,但南海帮做生意,不过小打小闹,这种诛九族的事情怎敢涉入其中?”

    文铁笔道:“那彭帮主可有证据?”

    彭帮主脸红脖子粗,怒道:“没干就是没干,哪来的什么证据?”

    文铁笔尖声尖气地道:“无凭无据,可让人难以相信。”

    此言一出,群豪中顿时不少人笑出了声,李寻欢也忍不住微笑,这文铁笔长相猥琐,武功不高不低,在武林中也不怎么出名,想不到倒是个妙人。

    彭帮主大怒,抽出兵器,道:“姓文的,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偏要跟老子过不去?今天我们就手底下见个真章。”

    白天羽剑眉一扬,神色凛冽,淡淡道:“彭帮主且慢。累各位英雄白跑一趟,白某也很过意不去,但此事于神刀堂本就是无妄之灾,神刀堂主旨意在行侠仗义,扶危济困,对于把金银珠玉埋在地下发霉并不感兴趣,谣言传出以来,却有数位弟子为此丧生。不论写信的人是谁,为何会把祸水引至神刀堂,此人都居心叵测。也许此人想扰乱武林,挑起纷争,让诸位豪杰自相残杀,他好从中渔利。众位朋友若是不信,白某也无法。但若是有人再因此加害神刀堂弟子,本堂便是追到天涯海角,也决不放过凶手。”

    他手一挥,两名侍立的神刀堂弟子听命下去,不一会儿,从后堂拎出一个人来,往地上一摔。

    那人试图爬起来,却被两只大手一压,变成了跪姿。

    群豪中有人认了出来:“这是关东金风堡三堡主罗天风”。

    罗天风挣扎着抬起头,用怨毒的眼光盯着白天羽。

    白天羽面沉如水,道“此人夜入神刀堂,被发现后连杀八名神刀堂弟子,被白某所擒。今日便以此人祭刀,以慰受害弟子在天之灵。”

    近二十年来,金风堡一直是关外第一大势力,实力远在神刀堂之上。两家一直相互较劲,但此前从未有过大冲突。罗天风会做出这等事来,自然是宝物动人心,当一个人心中贪欲被无限放大的时候,原本的理智谨慎也就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罗天风嘶声叫道:“白天羽,你要是敢杀我,就是彻底与金风堡撕破脸,金风堡杀上门来,你以为神刀堂能与之抗衡吗?”

    白天羽淡淡道:“头可断,血可流,神刀堂即使实力不如人,也断断不会罔顾枉死弟子性命求得苟安。”

    他手一挥,寒光一闪,神刀堂弟子已是手起刀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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