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醒来的时候满头冷汗,伤心绝望地抽搐着,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哀鸣,耳畔一个清朗好听的声音带着几分焦急轻轻唤着:“阿飞,阿飞”。
阿飞睁开眼睛,李寻欢如玉的脸俯在他上方,春水般的眼睛关切地凝注着他,手按在他的心口,一股极细的内力从那温暖的手上源源不断流进他体内,另一只手轻柔地抚摸着他的额头。
阿飞坐起身,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怔怔地凝视着李寻欢片刻,突然扑上去紧紧抱住他。
他抱得那么紧,像是要把小小的身体嵌到李寻欢身体里去,整个人情不自禁地颤抖,活像一只惊惧之极的小动物。
李寻欢把他紧紧抱住,柔声道:“做恶梦了么?”,一手在他背上轻拍,嘴里轻轻安慰:“没事了。”
在隔间上夜的清荷也被惊醒了,披衣起身,睡眼惺忪地赶过来欲要接过阿飞,阿飞却埋在李寻欢怀里,死死搂抱着不肯放。
李寻欢对她笑一笑,温和地道:“你先去睡吧。” 抱着阿飞起身,向自己房间走去。
幼儿嫩软的小身体,似乎还带着隐隐奶香,那么信任地紧紧依偎着他,似乎把他当成了全世界唯一的依靠。
李寻欢的心中柔软不堪,他有种强烈的预感,也许,他和这孩子的牵绊,将会是一生。
清晨,阿飞醒来的时候,李寻欢还睡得很沉。
他昨夜本就是四更才躺下的,没多久就被阿飞吵醒,将阿飞带到自己床上后,阿飞一直不说话也不肯睡,眼睛睁得大大的,定定地瞧着他,李寻欢问他做了什么梦,他也不开口。
李寻欢也就不再问,只是把他拥在臂弯里,一下一下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背。幼儿的身体经不得困,到最后阿飞的眼皮已经不住往下沉,却是闭上没一刻又猝然惊醒,困难地强睁着瞧着他,似乎是在确认他没有突然消失。
李寻欢心中纳闷,又更是怜惜。这孩子到底受了什么刺激,怎么担心成这样?却又如此倔强,什么也不肯说。
他看着自己的眼神,不像是一个三天前才认识的陌生人,倒像是分离多年,魂牵梦萦的亲人。
甚至,比亲人还多了些东西,依恋,倾慕,悲痛,失而复得的狂喜,唯恐一切只是另一场梦的恐惧。
莫非,他真是他前生失散的弟弟,这一世带着记忆转生,专为寻他而来?
看着阿飞的眼皮终于不堪重负地合上了,很久也没有再睁开,李寻欢摇摇头笑笑,爱怜地在阿飞的小鼻子上刮了一下,也闭上眼睛。
鬼神之事,转世之说,虽由来已久,终究谁也没经历过,哪里能当真?
这孩子既和他有缘,这辈子,他总会护着他就是。
阿飞虽疲累不堪,撑不住睡着了,还是天色微明即被惊醒,一清醒过来,他就愣住了。
他被李寻欢搂在胸前,脸上的触觉柔软丝滑,是李寻欢身上的素云罗中衣,鼻尖萦绕着淡淡的好闻的气息,似乎是很清雅的梅香,混合了青年男子特有的热力,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温暖的味道。
阿飞屏住气息,身子僵住了动也不敢动。等了一会儿,见李寻欢依旧吐息均匀,才小心地一点一点从他臂弯里挣出来坐起身,怔怔凝视着还在熟睡之中的人。
李寻欢黑亮顺滑的青丝散了满枕,轮廓分明的面庞上肌肤玉一般柔润细腻,晨光中微微有些半透明的白。眉毛很黑很整齐,眉峰如剑,透着男人的凌厉。睫毛又直又长,在眼睑下铺出温柔的弧度。鼻子形状很完美,又直又挺,与他的人一样刚强坚毅,嘴唇线条饱满秀致,颜色是漂亮柔润的粉。
此时的他还如此年轻,除了眼睑下略有些发青,显出几分疲累以外,昨日的痛苦似乎没在他脸上留下任何痕迹。
可是,阿飞知道,不是这样的,那些痛苦一日一日累积,此时惊艳世人的探花郎,十几后便变成了衣衫陈旧,两鬓华发的忧郁中年人,眼角布满风霜,时不时捂着血色不足的嘴唇咳得直不起腰来,乍看上去平凡得一如任何一个落魄的酒鬼。
......
李寻欢有晨起练刀的习惯,不久之后也即醒来,一睁开眼睛,就看见阿飞已经坐起,正目光炯炯地望着他,倒是微微惊讶。
他已经很久未能安眠,夜夜辗转反侧,勉强睡着了也是恶梦连连,没想到昨夜怀里抱了个温暖的小东西,心思全放在阿飞身上,倒是睡得很沉,连阿飞起身的动作都没能把他惊醒。
阿飞此时情绪已经镇定下来,见李寻欢醒来,一接触到他带着几丝笑意的清澄视线,想起昨夜的失控,忽然羞愧已极,猛地转过头去不敢再看李寻欢。
李寻欢又险些笑出声来,几乎想在那红得好似透明的小耳朵上捏一捏。
昨夜他都想到哪里去了?阿飞再怎么敏感早慧,也分明只不过是个倔强的孩子而已,这种硬梆梆的小表情,配着孩子的软嫩脸蛋,可爱得不像话。
李寻欢装作没注意到阿飞的窘迫,笑道:“醒了?” 两人一同起身洗漱不提。
夏日清晨的竹林,阳光透过青翠竹叶在地上洒下金黄光斑,李寻欢问:“阿飞,你可学过剑法?”
阿飞虽说过不做李寻欢的徒弟,但是七岁的孩子,想也不可能学过高深武功,李寻欢自然还是要教他。
白飞飞去世之前,只来得及传了阿飞内功心法,阿飞前世的快剑多半是从与野兽的搏命中悟出,天机老人曾说荆无命和他根本不懂武功,只懂杀人,严格说来,这话并没有错。
阿飞的剑与他的人一样,一往无前,一剑刺出,拼着自己受伤,也绝不空回,带着无与伦比的凌厉和气势。
他的剑同时又灵活无比,可以从任何角度,任何方位刺出。少年阿飞初出江湖便击败一系列成名高手,连兵器谱排名第七的伊哭也死在他的剑下,绝非幸至。
孤狼一般的少年,静静提剑而立,只一个眼神便令人胆寒。
然而,也正因为这份凌厉,他的剑也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余地。遇到上官金虹,吕凤先这种级别的高手,一击不成,又没留下退避变招的机会,便只有死路一条。
上一世李寻欢看出的阿飞武功奇怪的缺点,便在于此。
找到沈浪之后,沈浪这个武学上的大行家,自然也看出了这一点。阿飞得他指点,武功很快突破,等从海外归来的时候,快剑当真已是天下第一,远远胜过原先可与他一较长短的荆无命。
可惜,人生总是这么讽刺,往往当你得到的时候才发现,原来你失去的远比你得到的珍贵得多
-----若是那个你想守护的人不在了,武功,高与不高,又有什么分别呢?
重生后的小小身体,几乎没有内力,出手自然也不可能很快,除了对武功的领悟还在,一切得重头练起。
阿飞望着阳光下微笑的李寻欢,默默地摇了摇头。
能够有机会在你身边练剑,此生我已别无所求......
远处的小楼里,一双含愁的如水眸子在窗边默默凝睇,注视着林边一大一小两个练剑的身影。
修竹生生,竹影摇曳,青翠竹林前的修长人影辗转腾挪间轻捷优雅,又充满了一种从容不迫的意味。
剑明如霜,剑气纵横,虽只是一套入门剑法,由李寻欢使出来,便有了翩若惊鸿的势态。
雪白的衣袂在风中翩飞,越发显得使剑的人清姿卓然,姿态之潇洒令人心折。
他身上的丝袍出自林诗音之手,李寻欢本人对白色并无特殊偏爱,但是银鞍白马的白衣少年,几乎是每个闺中少女的梦想,林诗音也不例外。从林诗音学会独立裁衣起,李寻欢的衣物中便添了许多白色。
这件外袍料子是上好的苏州丝缎,林诗音花了三个月时间,用同色丝线在衣上绣了纹样。乍一看只是一件素色袍子,在明亮的光线下却可以看出疏疏落落的梅枝上梅花吐蕊,更有片片梅花离枝飘飞,颇有风吹落梅,暗香浮动之意境,是林诗音最喜欢看李寻欢穿的夏日衣裳。
衣还是当初那件衣,人却不是当初那个人。
林诗音美丽的眼睛里渐渐弥漫了泪水和迷惘。
明明看起来这么干净的一个人,为什么会做出那些恶心事?
那个温柔地笑着陪她数梅花,陪她吟诗抚琴,雪地里为她披衣,唯恐她受到一点点委屈的人,真的永远消失了吗?。。。。。。
听竹轩内,另一双眼睛同样在注视着那人影,眼里的意味复杂得多。
他这个义弟,似乎生来就占尽了一切好处,出身名门,天资绝顶,文才武功都属顶尖,连容颜也是少有的出众,英气俊美,一静一动皆可入画。
偏偏,连人品也是完美无暇,这世上大概再也找不到比他更潇洒更豪爽更讲义气的朋友。
机缘巧合成了这样一个人的救命恩人,并被他引为知己,让人心底深处感激庆幸的同时不由自主地自惭形秽......
阿飞只看了一遍李寻欢演示的剑法,招式就学会了七八成,再跟着李寻欢比划了一遍,一套剑法便能准确无误地使出,练了几遍之后,动作便转折自如,如行云流水。
李寻欢惊喜不已,拍拍阿飞的肩,笑道:“阿飞,等你再长几岁,兵器谱也许就要重新排名了......”
阿飞没答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的笑容,似已看得痴了。
即使这两天已经习惯了阿飞时不时直直地盯着他神游天外,李寻欢心中还是有点异样。
这孩子的眼神,似悲似喜,看着的明明是他,却让李寻欢感觉他其实在透过他看着另一个人。
“啪啪啪”,几声清脆的掌声打断了他的思绪,龙啸云大步走了过来,笑道:“好,阿飞小兄弟果然资质过人,寻欢,你捡到宝了。”
阿飞的眼神倏地沉了下来。
作为一个七岁的孩子,阿飞实在算不上乖巧讨喜,他小小的脸很严肃,也很少有孩童天真的笑容,更没有这个年龄段的男孩常有的顽皮劲儿,更多的时候只是沉默地瞪着大眼睛瞧得人心中发毛。
这样的阿飞,偏偏引起了李寻欢心中最深的怜惜。
阿飞的眼神总让他想起失去母亲无依无靠的小狼崽,那么倔强,凶狠,却又那么孤独,可怜,感受到人的一点善意便全心全意地信赖......
先前学剑的过程中阿飞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可是两个人之间很奇妙地流动着一种和谐自然的气氛,即使阿飞不说话,李寻欢也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这孩子对自己的亲近依恋。
龙啸云一出现,这种温暖的氛围立刻消失了,阿飞的周身泛起了一股凛冽的冷意。
确切地说,如果阿飞是个成年人的话,这股冷意该被称为杀气。
李寻欢再次摸不着头脑的同时,心中叹了口气,对龙啸云笑笑,叫了一声“大哥”。
说实话,他现在也有点怕见到龙啸云。
龙啸云关切地看看李寻欢的面色,道:“兄弟,可歇过乏了?”
李寻欢点点头,龙啸云笑道:“那就好。今儿我和诗音商量好了,午饭摆酒给你接风,兄弟你可一定要赏面,阿飞小兄弟也一起来吧。”
李寻欢的笑容一滞,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淡淡一笑,道:“我既然回来了,自然该和大哥好好聚聚。”
“只是”,他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轻松:“表妹性子娴静,在她面前我可不敢痛快喝酒。大哥不如晚上到冷香小筑来,我们好好喝几杯?”
龙啸云哈哈一笑,道:“兄弟说得是,是愚兄考虑不周。那就这么说定了,今晚我们一醉方休!” 拍拍李寻欢的肩,笑道:“那我就不打扰你们练功了,晚上再叙。”
李寻欢看着他的背影,沉默了许久。
阿飞终于忍不住出声:“我们还练吗?”
“当然。”李寻欢对他笑一笑。
李寻欢从七岁开始,除非生病或受伤躺在床上起不来,从无一天间断过练功。
“小李神刀,冠绝天下” ,李寻欢天资固然高绝,但是若无日复一日千万次辛勤的苦练,也绝无可能在十六岁便闯下飞刀例不虚发的名号。
所谓的天才,在资质以外,更有常人难以想象的坚毅和专注。
阿飞的眼睛亮了,嘴角绽开一丝笑容,道:“那我们继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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