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晚饭不久,两个被指了服侍阿飞的丫鬟清荷与碧莲备好水来请飞少爷去沐浴,碧莲上前欲替他解衣,阿飞手一抬拦住她,虎着脸道:“我自己来。” 脱了衣服飞快地跳进浴桶里。
李寻欢只当他小孩子不惯生人靠近,见阿飞瘦得连肋骨都突出来,心中更是怜惜,笑道:“我帮你洗,后背你自己够不着。” 挽了袖子拿起布巾,细细替阿飞洗浴。阿飞倒是没拒绝,只是僵着小身体一动也不敢动,任李寻欢给他擦背。
李寻欢自身是个大少爷,只有别人服侍他的份儿,哪里服侍过人,清荷与碧莲侍立在旁边,递个香胰子添点热水什么的,见李寻欢很快就把袖子搞湿了,前襟也被沾湿了一大片,清荷稳重一点,碧莲是李全的孙女,虽是丫鬟,其实也是众人娇宠着长大的,性子最是活泼,已经忍不住捂嘴偷笑,心道:“怨不得爷爷说人无十全呢,少爷读书打架都那么厉害,我以为天下就没人比少爷更聪明的了,可是这照顾人的事少爷未免就有些笨手笨脚,比我差远了。”
再看阿飞虽然一动不动,可是小脸越来越红,渐渐地连耳朵都红了,越发笑得肚疼:“飞少爷好可爱,这么小就知道害羞了。” 转念又有点纳闷:“这飞少爷是什么身份,竟然能让少爷亲手服侍?”
李寻欢何等耳力,碧莲虽未笑出声来,却呼吸不稳,活像小老鼠一样悉悉索索,哪里不知道是在笑他,心道这丫头越来越放肆了,瞪了碧莲一眼,见碧莲慌忙收起笑容,做出端庄的样子,眼睛里却笑意未敛,显然一点也不怕他,心里又有点好笑。
等李寻欢洗到肚皮的时候,阿飞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抢过布巾,闷声闷气道:“我自己洗。” 别别扭扭地转过头不看李寻欢,整个耳朵红通通的。
李寻欢心情再不好,也差点笑出来,退到一旁,等阿飞快手快脚洗好了才上前,拿了浴巾往他身上一裹,一把抱起他小小身子,嘴角弯着往卧房去了。
阿飞:“......”
李寻欢才出房门,碧莲就笑倒在清荷肩上,捧着肚子直叫“哎哟”,清荷一指戳在她额头上,笑嗔道:“你个疯丫头,竟然敢笑话少爷,少爷脾气好不骂你,若是给全爷爷瞧见了,必定好好训你一顿。”
碧莲一边笑一边道:“哎呀,好姐姐,人家实在忍不住了,飞少爷太好玩了。还有,方才少爷难为情,瞪的那一眼好看死人了。我的心都快从腔子里跳出来了。”
清荷拧她一把,笑骂道:“小丫头,没羞没躁的,莫不是春心动了?”
碧莲红了脸,上前搔她的痒痒,不依道:“姐姐就会歪派人,家里现放着天仙似的林姑娘,少爷眼里哪会有别人?我就看看过过眼瘾还不成啊?莫非你从来不看少爷的?”
两人笑闹了一阵,动手收拾浴房,碧莲忽然叹口气,悄声道:“说起来,林姑娘虽从小父母双亡,也算是有福气的了。少爷这样的品貌,待她又如珠似宝,二十岁了连个屋里人也没有。” 停了停,凑到清荷耳边,把声音压得更低了点,“可是龙大爷来了怎么就变了呢?难道,难道是?”
清荷吓得一把捂住她的嘴:“死丫头,表姑娘的事也是你能议论的?小心李嬷嬷听见了打你板子。”
两个丫鬟自以为声音很低,哪知武林中人听力敏锐远超常人,一字一句全落在李寻欢耳朵里。李寻欢脸色又开始发白,心中苦涩不堪,勉强镇定心神照顾阿飞穿衣上床,给他盖好夏日薄被,看阿飞闭上眼睛才离开。回到房里把伺候的人都打发去睡觉,呆坐了半夜,到四更时才疲累地躺下。
这一夜,阿飞自然也是心潮起伏,难以入眠。只是幼儿的身体到底不像大人经得起劳累,折腾到半夜,倒底也迷迷糊糊睡着了。
许是白天受了刺激,阿飞又做起了前世那个经常困扰他的噩梦。
他和李寻欢在一片荒原上,脚下蔓草枯黄,连绵到天际。灰色的云压得很低,四野苍茫,天地间似乎只有他们两个人。李寻欢背对着他,风很大,吹起李寻欢青色的衣袍,而他,正一步一步地向那个清癯的背影走去。
他走得很慢,脚下很重,很吃力,好像走在沼泽地里,腿脚使不上劲,可是他一点也不着急,相反,心里充满欢喜,因为他知道李寻欢在前方等他,只要他一直走下去,总会走到他身后,然后,李寻欢就会回头,那双已有皱纹围绕但是比星光还明亮比阳光还温暖的眼睛就会再次含笑看着他,柔和低沉的声音会愉快地叫一声:“阿飞”。
然后,他突然就到了李寻欢身后,李寻欢也果然转过身来,向他笑了一笑。
只是,他笑得那么温柔而悲伤。下一瞬间,李寻欢的唇边和胸口忽然涌出大片大片的鲜红,就在他面前,轻飘飘地倒了下去,地上的衰草瞬间被血染得通红。
阿飞张大了嘴,却像被猛兽扼住了喉咙,怎么也叫不出声,他想弯下腰去察看李寻欢的状况,却无法移动一分一毫。
他忽然感觉手上有什么东西,低头一瞧,手上赫然一把长剑,剑身上鲜血正淋淋漓漓往下淌。
“啊--------” 一声不像人类的惨嚎终于冲出喉咙,冲向旷野,冲向灰色的天边,突破云层,响声回荡在天地之间,覆盖了整个无边无际的梦境。
床上小小的阿飞,只发出了一声低不可闻的呜咽。
当年李寻欢暗地里请吕凤先去杀林仙儿,事败后阿飞盛怒中与李寻欢断义,不顾李寻欢咳血绝然而去,这段他和李寻欢的友情中最惨痛的过往,在李寻欢去世前并未成为阿飞的心结。
他甚至从未向李寻欢说一声“对不起”。
在阿飞被上官金虹和林仙儿作践得生不如死的时候,那双有力的手在上官金虹妖魔般的眼睛前将他从污泥中扶起,倒了一杯酒递到他面前,李寻欢嘴角的微笑,眼中的热泪让阿飞明白,李寻欢永远也不需要他说“对不起”,他对他没有失望,没有责备,只有全然的包容,了解,安慰和鼓励。
如果他找李寻欢道歉,才是对李寻欢伟大友情的亵渎。
然而,当阿飞从海外归来,满心欢喜地盼着喝李寻欢的喜酒,却发现那个温暖微笑着的男人已经消失,上天入地再也无处寻觅的时候,这件事以最猝不及防的姿态报复了回来,成了他今后几年中无法挣脱的梦魇。
刺破一颗心,能流多少血?一个人的心,经得起几次破碎?
李寻欢会早早离世,是不是因为,他也曾经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插过最深的一剑?
阿飞记起,他去救李寻欢的那一晚,李寻欢说想见见林仙儿的时候,他紧紧闭着嘴不说话,李寻欢笑了笑,道:“若是不方便,你替我谢谢她也一样。”
当时阿飞不明白,甚至明知李寻欢从未伤害任何人,还是恳求李寻欢不要伤害林仙儿。
等他明白了以后,再想起时,才发现李寻欢脸上的笑容是那么温柔和无奈,带着全然的体谅和包容,又充满说不出的怜悯和悲伤。
当天夜里,李寻欢就去请了吕凤先杀林仙儿。
坐在李寻欢的坟前一遍一遍回想,阿飞不可自抑地发着抖。是他,把李寻欢逼到如此地步。那么光明磊落的一个君子,会背着朋友去杀他心爱的人,就算是全然为了他好,李寻欢的心中该有多痛苦?
李寻欢了解他太深,即使那时李寻欢揪着他的耳朵吼,林仙儿在骗你,她夜夜给你下迷药和不同的男人鬼混,她会毁了你,他会信吗?
不,他不会,他只会因为心中最隐秘的恐惧被赤裸裸地揭破而狂躁发怒,更早地将李寻欢推开,带着林仙儿再次逃到李寻欢再也找不着的地方,把自己的人生和生命彻底葬送在那个外貌像仙子,内心像魔鬼的淫荡女人手里。
该死的人是他,为什么老天带走的却是李寻欢?是不是因为他太美太好,他们都不配拥有他?
阿飞带着绝望的神情,找到了吕凤先。他看着眼前衰老的男人,吃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吕凤先比李寻欢还大了几岁,原先看起来却比李寻欢年轻得多,即使眼角也已有了点细纹,还是翩翩佳公子模样,黑发如墨,白衣如雪,高傲如孔雀,冷酷如寒冰。
再次站在阿飞面前的吕凤先,衣着依旧华贵,却鬓发花白,眼角布满皱纹,腰背微微有点弯,简直像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
吕凤先看着阿飞英俊的脸上惊愕的表情,苦笑了一下,道:“你终于来了。李寻欢一死,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你会来的。”
阿飞没喝吕凤先叫人上的酒,只是冷冷问:“五年前,你与我的那场决斗,是不是他叫你让着我的?”
吕凤先沉默了很久,叹了口气,终于道:“你的确是个很有福气的年轻人。”
“那天,李寻欢叫铃铃带话,说要与我做一个交易,如果我肯输给你,他答应也为我做一件事......任何事。”
阿飞猛地弯下腰去,似乎再也无法挺直。他抱着头沉默着,似乎已经化成了石像。
吕凤先怜悯地看着他,眼中忽然又现出一丝恶毒的笑意,接着说:“李寻欢说,你已经输给了荆无命,如果再败一次,即使我不杀你,你也会对自己丧失信心,对剑客来说,失去了一往无前的勇气,就意味着死。”
很久很久以后,阿飞终于能够开口,涩声道:“他自然全是为了我,可是你呢?你为什么要答应?我可不相信你会关心我的死活。”
吕凤先冷冷地看着他,银色的手指忽然一用力,如切豆腐般全部陷入了石桌,道:“那时,你在我眼中犹如蝼蚁,我跟你无冤无仇,何必定要取蝼蚁的性命,李寻欢那么好的条件,我为什么不答应?”
这一瞬间,他的头发仍然花白,眼角依然布满皱纹,却好像突然变回了那个睥睨天下英雄的吕凤先。
阿飞又沉默了,很久以后,艰涩地开口:“他,为你做了什么事?”
吕凤先忽然笑了,他笑得极为奇怪,似是嘲讽,似是悲伤,又似是怀念:“他?.....他什么也没为我做,反而在来谢我的时候求我去杀林仙儿,李寻欢说,这回,不是交易,仅仅是他求我。”
阿飞像是再次被掐住了咽喉,无法说话。
吕凤先的眼里又出现了那种诡异的笑意,像是很欣赏阿飞的痛苦:“想来你也知道,小李探花一生从不求人,却单单为了你来求我。有可能杀死小李探花的,天下也许不只我一个,能让小李探花心甘情愿相求的,天下却只有我吕凤先一个。我当然要答应。”
然后,发生了什么,他们都清楚。吕风先不但没杀林仙儿,反而杀了带路的林铃铃。
吕凤先的声音越发残忍:““那天,你和李寻欢回到你住的小屋,发现死的是铃铃,李寻欢的表情想必很精彩,而你这个瞎子聋子傻子,接下来做的事恐怕更精彩。”
“住口!” 阿飞霍然抬起头,逼视着吕凤先,眼里似有灼灼火焰在燃烧:“你!你竟敢这样说他。我自然是该死,可是,他求你的时候,已经把你当作了朋友!”
吕凤先一下子闭上了嘴。很久以后,他低下了头,刚刚短暂重现的精,气,神突然离体而去,似乎又变回了一个普通的老头子,颓然道:“是。”
阿飞看着吕凤先,心中忽然充满说不出的怜悯。
吕凤先本有机会得到世上最珍贵的友情,却为林仙儿色相所迷,背弃了对李寻欢的承诺,让那个女人把他带入地狱。
他是做错了,可是,他也受到了世上最严酷的惩罚。
阿飞不知道林仙儿是如何对待吕凤先的,但是看着吕凤先的样子,就知道当年的吕凤先已经永远消失了,他的银色手指还在,武功也许还是不输于世上任何人,但是,他的自尊,信心和勇气已全被摧毁。
他的人虽活着,可是和死了也没有多少分别。
所以,他抑制不住地嫉妒阿飞,阿飞明明比他沉沦得更深,更不可自拔,却能涅盘重生,有人甚至说,小李探花去世以后,飞剑客已是实际上的天下第一,这世上不会有人能躲得过他的快剑。
一切,只不过是因为阿飞有李寻欢这样的朋友。
阿飞离去的背影依旧孤峰般挺直,却是那么寂寞悲伤。身后的吕凤先醉倒在石桌上,嘴里还在不断哭哭笑笑,喃喃自语:“我自以为英雄,对着上官金虹,却连出手的勇气也没有,李寻欢的飞刀却能照样例不虚发。他,才是真正的英雄,我,我只不过他妈的是个狗熊...... ”
跟吕凤先相比,阿飞无疑幸运许多。可是,又有什么分别呢?
那个爱他的人,已经永远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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