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阿飞第一次见到林诗音。
这世上有一种女人，似乎生来就是让男人魂牵梦萦的。林诗音一袭浅紫的衫子，发上除了一根玉簪，别无装饰，随随便便往那里一站，却让满池芙蕖都失却了颜色。
她并不像林仙儿那样皮肤五官身材都毫无缺点，她的脸色太苍白，身形太单薄，清幽的眸子中带着几丝冷漠，却清丽一如天上仙子，让人不敢亵渎的同时又忍不住心生怜惜。
林仙儿的美丽甜蜜，是世俗之美的极致。林诗音的美，却是不属于尘世的。
阿飞担心地望向李寻欢------他发现自己从没好好想过，亲手伤这样一个爱着自己的女人的心，李寻欢的心里是什么滋味？
李寻欢直起腰来，表情已恢复了正常。他甚至笑了一笑，
“大哥.......诗音，我回来了。”
“寻欢”，龙啸云满面俱是兴奋激动之色，，三步两步下了小桥，冲到李寻欢面前，一把握住他的肩膀，喜道：“真是你，你真的回来了！”
他大笑着在李寻欢的肩拍了两下，道：“好兄弟，你可舍得回来了。你一走就好几个月不回家，我和诗音可都想死你了。”
李寻欢和依旧站在小桥上的林诗音脸同时白了一白。
静默了片刻，李寻欢又一笑，道：“是我荒唐，让大哥担忧了。”
龙啸云笑得很爽朗：“兄弟说哪里话？大名鼎鼎的小李飞刀要是老守在家里才惹人笑话。不过这回你可不许急着走了，咱哥俩儿得好好聚聚。你不在家我喝酒都没味道。”
顿了一顿，又关切地道：“兄弟，你脸色不好，是不是路上累着了？”
李寻欢摇摇头，脸上还在笑着，面色却更加苍白，他根本就不敢去看林诗音的眼神。
那曾经柔情似水的双眼现在也并没有看他，而是冷漠地望着池里的莲花。
他手上忽然一紧，是阿飞捏了捏他的手。
方才三个大人都不约而同地忽略了阿飞。
阿飞已经疑惑地打量了龙啸云许久。
有了前世那样的经历，龙啸云在阿飞心里完全就是一个令人作呕的伪君子和小人。李寻欢竟会和这样一个人结拜成兄弟，即使是因为救命之恩，阿飞想起来的时候也不免暗暗腹诽李寻欢看人眼光太差。他以为那都是因为李寻欢太善良太知恩图报的缘故。
眼前的龙啸云却让他有点意外。
年轻时的龙啸云，国字脸，浓眉大眼，身材高大，笑容热情豪爽，单看相貌，完全是一个铁铮铮的江湖豪杰，谁见了都得说一声好男儿。
阿飞对于人的相貌其实很不敏感。孤独的少年，天生有种野兽般敏锐的直觉，他明亮的眼睛似乎能直接穿过表象看透人的内心。除非他自己愿意被蒙蔽，否则这世上没人能骗得了他。
当年他和李寻欢只见了两面，就生出了连他自己也不明白的深厚友情，绝不只是因为李寻欢救了他这么简单。
以林仙儿完美无暇的容貌，阿飞也对她不假辞色。若不是受伤被林仙儿照顾时，林仙儿的温柔实在太像他的母亲，阿飞可能永远都不会被林仙儿吸引。
让阿飞疑惑的不是龙啸云堂堂正气的长相，而是龙啸云见到李寻欢的惊喜和激动，并不像是假装的。龙啸云神情里的确有极轻微的不自然，但是那闪闪发光的眼睛，上翘的嘴角，眼角的笑纹，无一不表明了看见李寻欢回家他的高兴是真心的。
“大哥” 李寻欢道：“这是我新交的小兄弟，名叫阿飞。”
龙啸云笑道：“这位小兄弟长得可真齐整。寻欢，你一直是个爱交朋友的脾气，不过交这么小的朋友还是第一次。” 一边说着，一边弯下腰向阿飞伸出手：“寻欢的兄弟，就是我的兄弟！”
阿飞冷冷地看着他伸到面前的手，既不笑，也不说话。
“这孩子的眼睛怎么这么利？”龙啸云干咳一声，改为在阿飞的肩上拍了拍，有点摸不着头脑阿飞显而易见的敌意从何而来。
李寻欢也有点纳闷，摸摸阿飞的头，笑道：“阿飞，这是我的结义兄长，龙啸云，龙大哥。”
阿飞看他一眼，心中一软，向龙啸云一抱拳，叫了一声“龙大爷”，虽然依旧冷淡，但总算礼数不失。
李寻欢自然瞧出阿飞抗拒叫龙啸云做大哥之意，心中虽然疑惑，但他向来不愿强人所难，只是有点抱歉地对龙啸云笑道：“大哥，这孩子有点怕生。”
龙啸云笑道：“时日长了熟了就好了。寻欢，这孩子眼睛透亮，骨骼清爽，一看就是练武的好材料，长大了只怕人才不下于兄弟你。”
李寻欢微微一笑，犹疑了一下，领着阿飞走上小桥，给林诗音介绍阿飞。
林诗音大家闺秀，自然不会失礼，温婉地点点头，向阿飞微微一笑，本以为阿飞只会冷冷地叫声“林姑娘”，谁知阿飞这回面色和缓得多，小小的脸上甚至露出一丝笑容，抱拳叫道：“林姐姐。”
阿飞本来就长得俊秀，眼睛又大又黑又明亮，这一笑虽浅，但是眼睛和嘴角同时弯起，林诗音就算是在心神不宁之中，也觉得这孩子十分天真可爱，诧异之下，不由得展颜一笑，霎时如云破月出，一张脸明珠白玉般清丽无暇。
李寻欢心中一阵尖锐的疼痛，移开视线不敢再看。
自从李寻欢开始流连青楼，林诗音就再也没在他面前露出过笑容。
林诗音忍不住也瞧了他一眼，李寻欢已经别转了脸，只看见他挺拔的侧面，脸颊光洁如玉，一管鼻梁雕刻一般笔直，剑眉微蹙，眼睫轻颤，不知在想什么，嘴唇抿得有点发白，熟悉的俊美中又隐隐透着陌生的冷峻无情。
林诗音的笑容渐渐隐去，怔怔地低下头去，眼神又回复了带着几分幽怨之意的冷漠。
李寻欢实在呆不下去了，匆匆向龙啸云一笑，“我有点累，先去歇着了。回头再与大哥喝酒。”
龙啸云忙道：“兄弟一路劳累，快去休息吧，晚上我再与兄弟接风。”
李寻欢点点头，带着阿飞向冷香小筑走去。
阿飞走出几十步，悄悄回头望去，林诗音仍站在桥上，脸色雪白，怔怔地凝视着李寻欢的背影，全然没注意到龙啸云凝视着她的复杂目光。
冷香小筑在一片梅林之中，李寻欢十二岁那年书法初成，亲手写了匾额挂在门上，西厢书房前一棵百年老梅枝繁叶茂，绿枝几乎伸到绛红栏杆里，正是绝佳的清雅读书之地。
管家娘子李婶正亲自带了两个青衣丫鬟在给阿飞收拾住处，见到少爷都欢欢喜喜上来行礼。
李寻欢向阿飞笑了笑，拍拍阿飞的肩膀，叫丫鬟先带阿飞去园子里好好逛逛，自己径直进了书房。
阿飞抿紧了唇，本欲追上去，想想又觉得李寻欢应该需要一段时间来平复心情，还是任由丫鬟拉着他的手走了。李园就算是仙境此时他也视而不见，在外面心不在焉地转了一圈，等天将黑了才回去。
一进书房，就闻到浓重酒气，地上横七竖八摔了几个酒坛子，李寻欢一手支头坐在桌前，脸色发青，也不知已经喝了多少，听到他进门，抬起眼望过来，眼眶微微有点发红，目光却还是亮如晨星，一丝醉意也无。
龙啸云早已在亭子里设好精致酒菜来请过李寻欢，李寻欢却推说头疼想早点歇下，龙啸云无奈，只能嘱咐他好好休息，又捡了李寻欢素日爱吃的菜命人装了食盒送来，李寻欢当然动也没动。此时见阿飞回来，尽管心绪极差，还是笑了一笑，道：“饿了没？快吃饭吧。”
阿飞问：“你吃了吗？”
李寻欢温和地笑笑：“我不饿。”。
谁知阿飞立刻板起小脸，睁大了眼睛瞪着他：“你不吃，我也不吃。”
李寻欢：“......”
没想到捡了个小朋友，把不想吃饭就不吃饭的自由搞没了，李寻欢有点哭笑不得。
转念间心中又生出几分歉意，阿飞才几岁的孩子，初到一个陌生地方，自然心里不安，自己本应该陪着他的。
忽然又想起来，林诗音五岁时初到他家，思念母亲，动不动啼哭不吃饭，别人劝都不管用，他大了几岁，那时已经懂事，每次都是他拿了有趣的玩意儿，想尽办法逗得诗音破涕为笑，然后乖乖把饭吃完。
从小珍若拱璧的人，现在被他伤透了心。即使有人劝着，也未必吃得下饭吧？本就纤弱的身形似乎比上次回家的时候又单薄了一点。
他不敢去想，不能去想，只希望她赶快爱上龙啸云，不要再惦记他这个令祖宗蒙羞的浪子。
可是，听到龙啸云以闺名称呼诗音，看到诗音对龙啸云明显比以前亲密得多的神情，为什么他的心又如此失望，如同骨肉被强行分离，被生生撕裂，痛得他眼前发黑，痛得他恨不能一醉不醒，也好过看着她疏离冷漠的眼神？
沉默了良久，李寻欢回过神，发现阿飞还瞪着他，有点无奈地笑笑，道：“好，我们一起吃。”
阿飞的心在这一刻被刺得鲜血淋漓，重生后他从没有像此时这般忽然痛恨这副困住了他的小孩子躯体。
刚刚失神的片刻，李寻欢的神情是如此脆弱凄楚，他几乎以为他会落下泪来。
转眼李寻欢却就强迫自己笑出来，说话的语气还格外柔和，生怕吓着了他。
而他，不过是个前天才和李寻欢认识的陌生的孩子而已。
这样的温柔与善意，时时记着照顾别人的心情，却忘了善待一下他自己。
阿飞喉咙里像堵了一个硬块，依他上一世从不作伪的性子，他恨不得立刻对李寻欢直言，他是他上一世最崇敬的朋友，在阿飞这个人面前，他什么都不必掩饰。
可是，将心比心，如果有人跟他说什么重生的鬼话，他只会以为那人疯了吧。何况，阿飞走出荒原前，对人世几乎一无所知，他甚至说不出那些年发生了什么大事来取信于李寻欢。
他上一世的身体早已埋葬在大海里，若非老天赐他重生，他又哪有机会再次靠近李寻欢？
即使在上一世，李寻欢也从不对他诉说心事。
他认识李寻欢没多久，就陷入林仙儿的温柔陷阱，明知对不起李寻欢，还是三番两次抛开李寻欢不告而别，李寻欢为他的处境心伤忧急，他却茫然不知，甚至说出那样恶毒的话来刺伤他。
这世的他，依旧是个被李寻欢保护的孩子。
阿飞深深吸了一口气，尽量抑制声音里的颤抖，缓缓道：“不想笑，你就不要笑。”
这话，对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未免显得过于懂事。小孩子虽然很敏感，但是有几个真的能看出成年人强颜欢笑的辛酸？
李寻欢俊美的脸上果然现出了几分异样的神色。
阿飞垂下头黯然道：“我娘，也常常像你方才那样笑，可是，她很快就死了。”
他小小的身体似乎在发着抖，眼眶都已发红，倔强地抿紧了嘴不肯再看李寻欢。
李寻欢一刹那间又是惊愕，又是抱歉之极。这可怜的孩子竟如此敏锐聪慧，天知道他曾经吃过多少苦。
他实在应该对他再多关怀一点的，而不是任性地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喝酒。
李寻欢轻轻上前，张臂把阿飞搂进怀里，阿飞没挣扎，但是李寻欢明显感到他的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
李寻欢心中叹了口气，抱紧阿飞，轻轻抚着他的背，等怀里的躯体慢慢放松下来，才笑道：“我现在饿了。阿飞，我们去看看有什么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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