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天色已经黑了。李寻欢带着阿飞走出太白居,刚走了几步,又停住了。
长街上的店铺大多已打烊。远远的前方,却有一处灯火辉煌,丝竹之声隐隐可闻。
那是他这几个月流连不归的地方,京城最有名的青楼 “缀锦阁”。
尽管他其实夜夜独宿,可是他怎能把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带到烟花之地?
李家在京城原有旧宅,但是父亲和兄长都去世后,李寻欢心灰意冷,干脆将旧宅变卖,一辈子也不想回到这夺走了他两个亲人的地方。
谁知命运弄人,没两年他又回来了,并且从惊才绝艳的探花郎变成了让祖宗泉下不安的不肖子。
李寻欢苦笑了一下,一时犯了难。
阿飞静静地看着他。
李寻欢回过神,便看见阿飞黑白分明的眼睛。
这双眼睛太亮,给人一种任何秘密都在它面前无法遁形的感觉,配上男孩的沉默,李寻欢竟然感觉这孩子有一种超出他年龄的可靠,仿佛在说,不管你要做什么,你都有你的理由。不管你怎么做,我都会陪着你。
他的心里浮起另一双眼睛。
这双眼睛里的倔强和另一双明亮的眼睛一摸一样,只是一双眼睛说的是“我相信你”,另一双眼睛里则是不解,幽怨,失望和恨意:“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他有点恍惚地又苦笑了一下,自嘲地摇摇头,他这是怎么了?
明明是自己选择了去伤害,一切的被鄙夷被怨恨只是活该,心中这剧烈的疼痛又从何而来?
那双眼睛,他不敢去想,不能去想,也不该再去想。
阿飞忽然开口:“我们回你的家吗?”
“家”,李寻欢喃喃道:“什么是家?” 牵起阿飞的手,微笑道:“我的家不在这里,和我住客栈你去不去?”
阿飞不笑,小脸绷得紧紧地盯着他 :“那你为什么不回家?”
李寻欢忽然有点笑不出来了。
男孩的表情太严肃太认真,在这双清澈的眼睛前,他竟然无法给出“我还有事,暂时不能回去”之类的敷衍。
沉默了片刻,李寻欢轻叹一声:“你说的对。我是该回家了。”
向阿飞笑一笑,李寻欢握紧阿飞的手:“阿飞,我的家叫李园,是个很美的地方......明天,我们就回家。”
长街尽头的巨大宅院,李寻欢牵着阿飞的手,一大一小沉默地站在朱漆大门前。
门上的古檀底匾额,“李园”两个大字苍劲古朴,是老李探花亲手所书。
大门前那两幅“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的门联,则是当今天子的御笔。
门两旁的石狮子,比现在的阿飞还高些,龇牙怒目地很是神气。
这里是李寻欢长大的地方,他在这里读书学剑,渡过最幸福的童年,幼年的李寻欢,胆大调皮,李园没有一个角落是他没探索过的。从十五岁起出外闯荡,每次想起家的时候他的心里就感到说不出的温暖平安,每次归来的时候都是迫不及待地冲进门去。
即使双亲和兄长先后逝去,梅林对面的小楼里那单薄人儿含情凝睇的视线也像风筝的线一样紧紧牵着他的心。他飞得再高再远,心上的线也永远牵在家中那个袅娜的身影手里。
从来没想到过他还有站在自己家门外不敢进去的时候。
阿飞凝视着“李园”两个字,悄悄握紧了拳头,想起曾经的“兴云庄”那恶俗的名字,有点恶心。
“少爷!” 一声惊喜的呼唤打破了静默,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家从长街不远处疾步赶了过来。
老人家衣着朴素,面目慈祥,是已经在李家过了大半辈子的管家李全。
李全自十岁起就跟着老李探花做长随,忠心耿耿,老李和大李探花过世以后,李寻欢不喜俗事,家中大小事务便都由李全夫妇打理。老管家忠心耿耿,即使李寻欢做甩手掌柜,家业也还是被打理得十分兴旺。
李寻欢也算是李全看着长大的,对这位人品忠厚又能干的老仆很是尊敬。见老人家走得气喘吁吁,顾不上擦汗就弯腰给自己行礼,连忙一把扶住,温声叫道:“全伯。”
李全喜道:“哎,少爷,你可回来了。你再不回来,我就要上京寻你了。”
李寻欢道:“怎么了?我不在家的时候,龙大哥和.....林姑娘都好吗?”
老管家表情变得有点奇怪:“都好都好,就是.....”,欲言又止,就是有点太好了,老管家痛心地想。
李寻欢从口外遇险归来,李园上上下下都对龙啸云这位小主人的救命恩人兼结义兄长感激无比,谁知没几日龙大爷就开始生病,半月之内就病得形销骨立,李寻欢忧急如焚,不顾自己毒伤未愈,每日病榻前侍疾,遍请名医,竟然都无法确诊病因,最后李全亲自上京请来了与老李探花有交情的太医院陈院使,陈院使诊完病只是摇头,说病人身体并无大毛病,只是不知为何灰心之极,竟是自己不想活了的光景,心病还需心药医,除非能解开心结,否则他也无能为力。
随后发生的事老管家就不太清楚了。只知道有一天少爷从龙大爷卧房出来,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喝酒谁也不见,连林诗音哭泣敲门他也不理。五日后出来,拜托了林诗音和老管家照顾病人,就径直上京去了,一去便经月不回,老管家派去寻的人回报说少爷竟长宿青楼,纵情声色,花天酒地。
而龙大爷病倒是渐渐好了,和表姑娘逐渐熟悉亲近起来,容光焕发,看着倒比生病前还神气几分。
老管家为人方正,却也知道其中必有蹊跷。李寻欢一向对林诗音爱护备至,为何会突然对表姑娘如此狠心,何况李寻欢交游虽广,却一向洁身自好,打死他也不会相信小主人会如此败坏探花府家风。龙大爷病得蹊跷,也好得蹊跷,根子多半出在这上头。
李全事务繁忙,上次李寻欢归来的几天他下乡巡视庄子去了,这回恰巧赶上,他下定了决心,就算逾越本份,也一定要追问清楚。少爷与表姑娘天造地设的一双璧人,若是出了什么变故,他死后也没脸去见老爷夫人。
老管家在那里心思百转,虽见到少爷手上牵着个童儿,却没留意。李寻欢笑道:“这是我新交的朋友,名叫阿飞。”
昨儿阿飞在客栈里美美地洗了个热水澡,换上了李寻欢买的新衣,李寻欢还替他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与昨日判若两人,此刻他眉目间尽是儿童的柔软稚嫩,即使面黄肌瘦,表情比同龄人严肃老成得多,也是个异常漂亮的孩子。
李寻欢生性豪爽,爱交朋友,老管家早已习以为常,这么小的朋友却是第一次见到,心道:“这孩子生得好俊,眼睛好亮” 他谨守本份,丝毫不因阿飞只是个孩子而看轻了他,恭谨地行了一礼,叫了一声“飞少爷。”,又对李寻欢道:“少爷回来,我去给林姑娘和龙大爷通报一声。”
李寻欢止住他:“不必通报。我想给大哥一个惊喜。你先让人给飞少爷收拾住处吧,他和我一起住。”
阿飞看了他一眼,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
“见到你回来,你这位大哥恐怕只有惊,没有喜。”
老管家答应着下去了。李寻欢弯下身来,看着阿飞的眼睛,笑道:“阿飞,这就是我家,以后也是你的家。” 牵了阿飞的小手向里走去。
李园占地数亩,庭园大气,房舍精巧清幽,此时正当夏日,树木葱茏,繁荫匝地,鸟语声声,通往冷香小筑的青石小径两旁鲜花疏疏落落盛开,景物清雅秀丽,冬日梅花凌寒吐芬的时候,更是直如仙境。
转过竹林,前方是一方池塘,塘中莲叶田田,粉荷亭亭开得正盛,朱栏小桥上并肩站着一男一女,男的相貌堂堂,高大神气,正温柔地说着什么,女的浅浅微笑,神情温婉,远远望去,和谐相配,人如在画中。
李寻欢的微笑凝固了,愣在当地。阿飞只觉他的手忽然变得冰凉,连指尖都在轻微地颤抖,脚下似乎想进,又似乎想退,一张脸已经变得雪白,不自觉地将阿飞的手越握越紧。
这里是李寻欢的家,可是现在他却像个打扰了美妙气氛的不合时宜的闯入者,进退维谷。
一大一小两个人就这样不声不响地站在原地。李寻欢魂魄似乎都已不在身上,只痴痴地盯着桥上的人。
阿飞的另一只手早已握成了拳头,又等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了,道:“你没事吧?”
李寻欢回过神来,才发现阿飞的小手已经被自己捏红了,一双黝黑的眸子盯着自己,眼神里全是关切。
李寻欢歉然道:“对不住,我走神了。是不是很疼?”
阿飞摇头, “不疼。打猎磨破了手要疼多了。”
李寻欢心中更是抱歉,弯下腰把他的小手举到唇边吹一吹。桥上男女却已听到动静,一起转头瞧过来。三双眼睛相对,却又一起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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