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四十四幕

    “自己的女儿重伤不醒,您还有功夫在这教训别家的孩子。”江衡解开袖扣,这一路舟车劳顿的赶来,此时他的身体整个都处在紧绷的状态中,连伸个手都好似被什么东西缚着。

    白母一向对江衡有所忌惮,作为江家的长子,自小就极受家里重视竭力培养的,十余年的传统工艺熏陶,更使他一言一行间都带着十足的老派作风。此时不过一个不经意的眼神偏偏让她有了后退的冲动。

    白母心中忌惮,神色散乱的瞟他,“你们兄妹别得意,等我看过我婉凝有你们好果子吃!”说完便带着保姆匆匆逃离。

    江衡目送着她略显慌乱的背影,倒吸了口气,摘下眼镜疲惫的捏着鼻梁。

    “师父,您坐下歇会儿,这一路累的。”汪小川把江衡扶到一旁的连椅上坐下,拧开手里的水瓶递给他,挠了挠头,“紧赶慢赶还是落了她后头,她要真打了,一个中年妇女我都没法下手替我师姑报仇。”

    江衡喝了口水,这是他从昨晚上了高铁之后到现在的第一口水,一整夜的提心吊胆与奔波使他看上去有些憔悴。

    “别废话了,你赶紧去追小五,他们几个一晚上没合眼了,谁开车我都不放心。”江衡仰头闭上眼睛,“我闭会眼,晚点酒店见。”

    直到看不到汪小川的背影,江衡才重新睁开眼睛,却一片清明全然不见刚才的疲惫。

    眼睛重新架上鼻梁,他冲欲言又止的坛子摆摆手,“帮我个忙”。

    坛子点点头,再次承担了传话的重任。

    而江衡离开病房后,白婉凝睫羽微动,其余再无反应。

    一路无人说话,谁也没有提起刚才在走廊拐角处发生的事,汪小川只觉得气氛诡异如坐针毡,几次想开口调节一下气氛,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又过了一阵,九郎长吁出一口气,双手一抹脸,开口道:“你们来的倒是快,插翅膀了!”

    九郎一张嘴,汪小川顿时来了精神。

    “昨天我师父接了师姑的微信就让我订了最近一班的高铁,结果上车就碰见白家那疯婆子,师父本来想赶在她前头,结果还是晚了一步!”

    江湾原本替张云雷揉着紧绷的肌肉,试图缓解他身体上的不适,汪小川这一番话倒是引起了她的注意,江湾瞟了他一眼,“他这么急做什么,我只是告诉他一声,又没说一定要他来。”

    汪小川嘿嘿一笑,“师父他面上不显,心里急着呢!我这一路挨了多少呲哒,平时哪见过他这样。”

    “平时?”江湾冷笑,“要装就一装到底,要不平时那副不咸不淡目中无人的样子不就全白费了!”

    碰了一鼻子灰的汪小川斜眼看向九郎,‘你说句话啊捧哏的!’他原本是想替他师父兜着,可没想到她小师姑压根不领情。

    九郎无视他的疯狂暗示,好歹人家自己的家务事,他一个外人也不好趟这趟浑水,便话锋一转换了话题。

    “唉,今天好好歇歇,昨晚上可都熬了一宿,尤其张云雷,今儿就别去三庆了呗,我过会儿替你去看看。”说完他喊了声江湾,“小江妹子,医院你要再去叫着点人,我或者川子都行,那老太太保不齐下回还敢跟你动手。”

    江湾‘嗯’了一声,“医院最近我就不去了,突然有点事情要‘忙’。”

    尾音愈轻,张云雷眉头一皱,抬手覆上她纤细的手腕,“你老实待着,不许到处祸祸听见没有!”

    江湾手里揉捏的动作戛然而止。

    她冲他笑了笑,“好!”

    “好什么好!人家家里都来人了,该走司法就走司法,轮不到你瞎出头,你老实点,别让我总悬着心!”张云雷虽听她答应,心里却知道她并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这姑娘什么脾气他算是摸的上来,看着软弱娇纵自己一瞪眼就怂,可真到了那份上谁的亏也不吃,白婉凝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让她干坐着什么都不管,怕是鬼都摁不动。

    “你怎么这么唠叨,不疼不累啦!自己什么身体自己不知道啊!刚回来就这么熬着!”江湾不欲和他讨论这些,张云雷的身体在她看来就是水晶一样又珍贵又脆弱的东西,她不能看他出一点差池,要不是昨晚实在没有心力,说什么她也不会任由他陪她这么熬着。

    “我的身体我知道,我们说夜场回回不得说到半夜,熬这会儿算什么!”张云雷压了压帽檐,试图用它遮挡自己因为疲惫而无比憔悴的容色。

    九郎摇了摇头,这两口子,一个比一个难嚼,谁都摁不动谁,能相安无事的处到现在,也是难为了月老儿了。

    “小师姑,这事儿您甭费心,我听我师傅说白家已经开始有动作了,这可是他家亲闺女,还能让人白白捅了肾!”汪小川跟着江衡一年多,以他对他这个老刻板师父的了解,在他们离开杭州的时候,他师父应该就已经开始着手调查这事,也算对得起他前老板现云师母隔三差五跑到他们印社刷好感的频率。

    张云雷没有回玫瑰园,还是跟着江湾回了公寓,九郎的车没开回来,汪小川又自告奋勇的说等着他回去再帮他开回来。

    告别了九郎,江湾拧了热毛巾来帮张云雷擦手和脸,张云雷嫌弃的揪着自己领口闻闻,“我要洗澡,一身消毒水味,睡不着!”

    “你身上不疼啊!忍一忍睡醒了洗好不好!”江湾站着替坐在床上的张云雷一点点的擦着脸,轻生的哄道。

    张大洁癖这会儿邪气上了身,干脆的拒绝,“我就现在洗,不洗我不睡!”

    江湾拗不过他,把毛巾往他身上一丢,“洗洗洗,最好给你洗掉层皮,更干净!”

    这一觉一直睡到下午三点,张云雷迷迷糊糊的从睡梦中醒来,只摸到身边一片空荡的薄被。

    睡前的痛感已经褪去大半,脚落地时的冲击力被松软的地毯尽数化去,他轻笑着摇头,江小湾这姑娘可真舍得在他身上花费手笔。

    客厅空荡无人,中央空调被开成新风,她倒是向来不怕热,流火七月不开冷风居然也过得下去。

    窗帘紧闭,无一丝阳光渗入,昏黄静谧的空间里只有钟针独自行走,张云雷一扇扇门推开,最后在同样昏暗的浴室找到了只着睡裙,一身烟气的姑娘。她坐在浴缸边缘,撑着水池的那只手夹着一支即将燃尽香烟,另一只手握着手机不停的敲打。

    张云雷的推门而入让她突然陷入慌乱,她马上都要清理现场了,下一秒就被抓了个现形。

    江湾抿抿嘴看着斜倚着门框挑眉紧盯的消瘦男人,心虚的轻咳了一声,她捻灭了手里的烟头,“那个,坛子的,扔了怪浪费的!”

    张云雷面无表情的的勾了勾嘴角,“医院里那一地的烟头还不够你解馋呐,你怎么不长大烟地里啊你!死丫头,心里没数是不是,这玩意多害嗓子你不知道!”

    “害嗓子你不也抽了,你的嗓子比我金贵都不知道爱惜,我还戒过呢,你连戒都没戒过!”江湾捋了把头发点着他的胸膛反怼回去。

    张云雷握住她软弱无力的手腕,贴着胸口放衣服外侧。

    “谁都不比谁金贵,湾儿,你戒都戒了干嘛再拾起来啊!”他语气中的嗔恨和惋惜毫不遮掩,他抽烟镇痛,即使深知其害处也轻易无法戒掉。

    他消瘦的小臂上移扶至江湾的脖颈,“我知道你最近心里事多,过得不安生,你心里憋着苦和泪你吐出来行不行。

    你这样我心里不也难受吗?

    你这么祸祸自己还不如干脆祸祸我得了,我比你还看得开!”

    说着,他的眼眶居然开始泛起了浅浅地粉色,声音也不受控制的渐渐弱了下去。

    早上在医院里,他第一次听她提起了有关父母的事,并不是什么好事,甚至可以用糟糕来形容,他没有追问,也不知道如何来宽慰。

    他原本以为他可以宽容的等待,等着眼前的姑娘有一天能主动向他告知,可是这一刻他却迫切的想要了解,因为她此刻看起来就像是秋天里卷曲枯干的黄叶,完全不似初见时冬森中奔涌的溪流那般鲜活。

    时间不能带走所有的伤痛,有时候也会发酵成隐疾。

    江湾挤进他的怀中,将脸埋进他单薄切热烫的胸膛,清澈又有力的脉动从同样伤痕累累的皮肉下传入耳中。

    终于冬森中那条静默的雪溪,带着仅有的一丝冰凉触感,于暮色中蜿蜒赶赴。

    “...所以在我出生四个月的时候她就扔掉了我,后来是我阿婆费尽心力把我找了回来,我大伯母一点点把我养大,我阿姐一句一句的教我唱腔,十四岁之前我一直以为我是父母双亡,知道生日前不久我偷听到了真相,也不知道自己的目的,一个人跑到了杭州去,结果被我撞破了他前任丈夫的丑闻,当时我只有满心的怨恨,脑子一热就在网上发了图!”

    江湾靠着张云雷的肩膀,两人坐在床边,一个缓慢的说,一个认真的听。

    “她的丈夫是个富豪,丑闻被戳穿后就一心要报复,我躲过了一场车祸,一次坠河,就是那次坠河,我抓着一把蓬蒿从河里爬上来之后,一个人坐在河堤上哭了一宿,第二天早上,我就看见了阿凝,她从没见过我,我也不认识她,她才十六岁,一个人沿着四公里的河堤找了我整整一夜。”

    张云雷听的胆战心惊,一幕幕触目惊心的画面仿佛过片一般在他眼前呼啸而过。他紧握着她微凉的手心,指节突兀的白和手背暴起青照相呼应,密集的细汗再次沾湿了他的薄衫,后背处更是让他冷的牙关发颤。

    “最后呢!那个富商下场怎么样?”他咬着牙问。

    “后来他被爆出还有漏.税和玺钱的问题,涉及财款巨大,再加上蓄.意.伤人,被判了个无.期,这辈子都得在里边捡肥.皂!”江湾笑了笑,故作轻松的说到:“这是我被送出国四年之后,又过了几个月我被接回国,那个女人已经有了新的丈夫,又是个富豪你说可不可笑!”

    张云雷刮去鼻侧那两条晶亮的水痕,提了口气,手中的力气又紧了几分,“没事儿昂!咱不管从前那些杂七杂八糟心的人,他们过得好坏跟咱们都没关系,对你好的你且记着,对你坏的你骂完就忘,也别藏心里,他们不配。”

    江湾‘嗯’了一声,然后继续说:“其实我们都看得出来,我二哥对阿凝其实并没有那么冷情,只是白家和我们家本来就有旧恨,因为那些事又添了新仇,新仇旧恨的两面夹击,让我二哥根本不可能无视现实堂而皇之的去接受阿凝!”

    张云雷对他们二人的事也不好插话,便知静静地听,时而点头以作表示。

    再到后来,又说到了江湾初到美国的日子,不过说的不多只寥寥几句,张云雷虽然对这段时间颇有探索的欲望,可她今天已经说的太多,他怕她再继续说下去会超过她现有的心理负荷程度,索性进了电话,他也就没再听下去,紧紧把她揽在怀里,用力亲吻了她的额角。

    然后他听见从江湾的手机里传来一个一个虚弱沙哑的女声,用断断续续的气声叫了江湾的名字。

    “阿湾...”

    仅一声,他怀里的姑娘再也忍不住,攥着他胸前的衣裳发出了响亮的嚎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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