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算不得男人?
便是治好了病症,也算不得真男人?
自苏缚嫁给他林二以来,这还是她头一次施展毒舌,毫不留情地直戳他的软肋痛脚。
这几年来,林二郎也不知听了多少难听话,早练成一身滚刀肉,任他人如何嘲讽蔑视,也权当过耳风,浑不往心里去的。
但苏缚并非如旁人一般是在笑话他、鄙薄他,她眼里迸射的是失望,是心寒,是摒弃。
那样的目光仿佛有千钧之重,能压得他颈项低垂、腿脚难支,一下下的直矮进尘土里去。
世人之语,他可以不在乎。
但苏缚之言,却分外的刺耳刺心。
就在前一晚,她看他的眼中还分明闪动着一丝欣赏与冀望。
他拿出那些小玩意儿,她并不以为是玩物丧志,反说他本事不凡,说她好生喜欢,还说世人以为这些玩意儿无甚大用,其中却有大智慧,非等闲之辈不能精通。
她说他只是珠玉蒙尘,说她相信只要得逢时运,他必能冲天而起、一鸣惊人。
他自己听了都不信,她却以越王勾践、韩信、太史公来作比,道他只要能够忍辱负重、卧薪尝胆,何愁不成大事。
所有人都以为他林二废物无用,便是胡三等人也只是为他叫叫屈,只有她那样信他,自愿嫁他,甚而为他筹谋。
他知道她设下那赌局不过是激将之法,换作平常他理也不理,但那时他却一口应承下来,只因他突然有点儿想去做做她口中那个“强过她去的大丈夫”,令她有朝一日心甘情愿地当他的娘子。
虽不想承认,然而相识十余日,相处只两日,苏缚确已在不知不觉间,于他幽暗已久的心中洒下了一片明月之光,照亮了他的心怀。
而正在他悄悄开始思索如何同她好好过日子时,她却施施然一转身,开始瞧他不起,预备放弃他,再收回那些明月光,将他重新打回深渊牢狱?
她这是以玩弄他或者玩弄男人取乐么?
这狐狸精!这祸害!
林二郎越是深想,怒意越是如烈火烹油一般不断炸裂、难以遏抑,口鼻中呼哧呼哧,喷出的气息滚烫灼人。
如故眼见他眨眼间就目眦欲裂,血红欲滴的,仿似化身暴怒的野兽,禁不住咽了咽唾沫,握紧了手中的杀猪刀——泼皮若真的耍起横来,难保不会出人命。
苏缚却若无其事的对她轻轻摇了摇头,并示意她让开道路。
如故颇有些不甘地垂下刀,还未来得及让步,就被一股大力推得一个趔趄,差点儿对直撞到门板上。
等她终于稳住身形,才发现林二郎已经一个纵身冲到苏缚面前,伸臂将她困在朱红的柱子上,杀气腾腾地质问:
“是,我林二小人一个,不学无术,只会偷鸡摸狗、讹几个臭钱,实难登大雅之堂。可我因何做下今日之事?那也是因为你昨个儿设下赌局,激我赚银子养你。如今我如你所愿赚回银子来,你又做下这般脸色,还斥我不是个男人。
“林苏氏,你莫要欺人太甚!
“我告诉你,你既嫁了我,日后生生死死都是我的人,如今才来嫌弃我本事浅薄,做不得英雄,已然晚了!”
没想到林二郎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苏缚不禁微微一愕。
她抬起眼来细细打量,这张惯常一脸赖相的面容上,此时深深刻着一道道受辱而生的愤怒与不甘。
果然,那样的过分之词,应是伤及他藏于最深处的男人自尊了罢。
不过,她并未打算道歉。
相反,她心如止水,声如金石:“你错了!林二郎,我并非嫌弃你本事浅薄、做不得英雄。
“在我看来,鸡鸣狗盗也是一大本事。汉高祖刘邦比你更无赖三分,时人无不骂他一介竖子,他却能为人所不能,终结乱世,开创一番大业。
“而你林宝元做的却是什么?你又不缺吃,又不少穿,却为了几个破银钱,污你妻名,讹你大哥。如此用心,如此陋行,岂特大丈夫所为?”
林二郎被这戮心之言戳出千万道血口,不禁拽紧了双拳,大喝一声,“砰”一声狠狠打在朱红柱子上,声如闷雷,骇得如故一颗心几乎跳出嗓子眼来。
他似不觉得拳头发痛,怒吼道:“你岂不知,俗话有云:成大事不拘小节。”
苏缚厉声喝问:“敢问郎君成的什么大事?”
这一问,如雷滚打,令得林二郎骤然失声。
苏缚怅然长叹:“我所知道的男儿大事,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林二郎君也是大好的男儿,莫非只知道翻弄内宅阴私,赚些无良之财?”
这第二问,恰如当头棒喝,直打得林二郎手指微颤,喉头发僵,一个字也回答不出。
苏缚缓缓又道:“如今战乱渐平,昌平初显,北方虽还不算彻底平稳,然本朝自□□始就劝农兴商,积十数年之功,已是初见成效。目下,做什么营生都能赚钱;若肯动脑子,手脚勤快,财源滚滚亦是不难。
“我与你打赌,所图者其实并非激将。我只是想知道,我所嫁的郎君究竟有何志向?若其后是昌平之世,他可能一展身手?我苏缚余生,他可堪托付?”
连续三、四、五问,好似三座大山压下来,问得林二郎摇摇欲坠,蹭蹭蹭连退三步。
苏缚却不放过他,步步进逼、咄咄逼人:“你说我既嫁了你,日后生生死死都是你的人。那我便来与你说说这嫁鸡随鸡之道——
“你若想兼济天下,我就尽我所能助你一臂之力;你若想独善其身,我就陪你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你若胸无大志,只愿浪荡人世,也但说无妨,我苏缚自有本事,不需奢望于你,当可自谋生路来养活你我。
“是以今日,请官人给妾身一句准话,妾身也好知道今后该如何自处。”
如水凉夜中,苏缚轻轻一福,风起裙动,恍若飘飞,衬得那纤细的身姿尤其轻盈。
而她这第六问,却是字字千钧,万难承受。
林二郎混迹市井多年,最会卖弄嘴皮,一手乾坤大挪移、一手太极功夫耍得是炉火纯青。
此刻,他却突觉口讷言钝,半招也使不出来了。
无他,只因他心中憋着一股邪火,一股闷了多年到今日才烧起的旺火——天下人瞧他不起也就罢了,可苏缚是他的正经娘子,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小瞧了去。
他猛地挺起胸膛,走到苏缚面前,似恨似笑地磨了磨牙,竖起手指道:“你说了这许多,无非是讽我做不来正当营生、养不起你这个祸害罢了。也罢,我林二就露两手与你看看,也教你这个妇道人家知道知道你男人的本事!”
说罢,人便如一阵飓风般摔门而去。
院子里的下人一早被如故严加叮嘱,都蹲在自家房里,与林二郎、苏缚的寝房离得远远,虽听得这边隐约有动静,却是谁都没露面。
只有巧云回来时经门房招呼,一直守在院门口,这时突见主子愤然跑出来,喊他几声,却头也不回,理也不理。
她不禁瘪着嘴怨道:“还说我前怕狼后怕虎,你自己倒跑得跟见了鬼似的。”却也只能认命地跟上去,心头盼着二少夫人早日把伴当给林二郎找来,她好从此松快。
苏缚默然立于中庭,良久不语。
半晌,如故靠近前来,轻声道:“如故已跟着过去了,府门那边早打过招呼,今晚不会放人出去。二郎君便是一时发狂,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苏缚“嗯”了一声,转身回屋。
如故却又唤了她一声,问:“三娘子,二郎君真的会因此洗心革面么?”
苏缚转过身,笑了一笑,无比温柔:“他洗不洗心,革不革面其实于我们并无关紧要。我说这些话,主要是想他安分一些,最好找些正经事做,也免得无聊生事,妨碍我们做事。不过,若他是个有造化的,能听进这逆耳忠言,洗心革面,那我们也算是报过林家之恩了。”
这话便算是暂时给林二郎做的了结了。
如故知道苏缚从明日起便会丢开林二郎,开始着重料理经营之事,便也不再提他,转而道:“三娘子,大郎君那边,虽则被二郎君吓了一吓,但我以为他贼心不死,还会卷土再来。我们不得不防。”
苏缚问:“你如何能肯定?”
如故道:“自今日大郎君与我说了话后,我就有所怀疑,于是稍微找人打听了一番。
“大郎君不纳妾室、不收通房,并非因为伉俪情深,而是因为林家对大少夫人有所指望,他不敢轻易触怒于她。但因大少夫人自觉低嫁进来,惯常颐指气使,他其实早有不满。加之如今大少夫人有孕在身,而二郎君只讹了他几个钱,他恐怕会贼心难息。”
苏缚漠然道:“他若真有这胆,你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
如故应声“是”,又道:“三娘子,天色已晚,早日歇息罢。”
苏缚回头看看夜空,突然问道:“如故,你说林二受我一激,现下会做什么呢?”
如故怔了一怔,随即撇嘴道:“我想无非就是买醉胡闹之类罢,明日醒来又都抛之脑后。”
苏缚却深吸一口气:“若仅止于此,那他也不足以畏了。不过,我总觉得他之所为可能会大出我们意料。”
如故奇道:“为何?”
苏缚晃晃头:“没有理由,直觉而已。”
巧云若听了主仆二人的话,定会更为佩服二少夫人:这林二郎所作所为果然大出如故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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