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二郎这才嘻嘻一笑,与他勾肩搭背地道:“大哥总算识趣。这事要传将出去,只怕大哥你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我知你是个要脸的,你我怎么说也是亲兄弟,我自也不能太过为难于你。莫不如大哥给我这个数,权当买脸钱,此事便烂在我肚子里,从此不再提起。”
他举起右手,把五个指头捏做一处搓了搓,眉眼贼笑贼笑的,哪里还有半分怒不可遏的样子。
林大郎方知二郎做了一通戏,不过是为了讹自己几个银钱,心里既觉得他可笑可怜,又磨牙凿齿的,暗道定要将苏缚收为己用,好让这泼皮也难堪一回。
他丢下银子,气哼哼的走人。
林二郎忙活了一晚,碰得满头包后,终于在大哥这里捡了便宜,不由浑身舒泰。心中想着这份意外之财也有苏缚的功劳在里头,应去夸夸她才是,一回头却见桥头空荡荡的,苏缚早不知哪儿去了。
巧云嘟着嘴,喃喃抱怨:“二郎君,你这做得也忒光棍了些,我看二少夫人这回气大发了,恐怕回去就要你好看。”
林二郎本还得意洋洋地掂着钱袋,听得这话,立时一僵,挠挠头皮,问:“她真的气大发了?”
巧云狠狠点头:“方才,我看得清清楚楚,二少夫人走的时候,脸上都浮起一层黑光,看得我毛骨悚然的。”
林二郎不知为何,背脊处竟寒了一寒,却硬撑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道:“妇道人家就是心眼小,针尖大点儿事也往心里去。无妨无妨,待我回去为她开导一番,她自然知道什么是心胸开阔、明月入怀了。”
说着,又将钱袋打开给巧云看了一眼,还摸出几个铜钱扔给她,八面威风的道:“拿着罢,赏你了。”
谁知巧云将钱拾起,闷不吭声的又还给他。
他大为奇怪:“钱都不要了?”
巧云似那拨浪鼓似的连连摇头:“我怕我收了这钱,会被二少夫人迁怒。”
林二郎不由气闷,却又拿她没法子,哼哼哼的收回大钱,气道:“前怕狼后怕虎,怪道你穷命一条,总翻不得身。”
巧云撇着嘴,在他背后低声埋怨:“郎君你也莫得意,且等你从虎狼口下活了命回来,再来笑我哩。”
林二郎在巧云面前摆得一张好谱,一俟挨近自家院子大门,心头也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他寻思若是苏缚让人将院门锁了,他便出府去胡三那窝里挤一晚,等苏缚气过了,明日再回来跟她理论。
只是日间他在众泼皮面前,将那苏缚吹得温婉大度、极尽体贴的,当晚就被灰溜溜地扫地出门,面子上须有些不好看。可得寻个什么妥当的说辞,多少在人前敷衍一番才是。
他满腹心思地走近院子,伸手一推,院门竟毫无阻碍地往后退去。
他不禁大喜过望,思量苏缚到底是个新妇,凡事不敢闹得太过,气虽气,到底还是要留面子与他,当下心头大定,背也直了,胸也挺了,顺手将院门背后插着的蒲扇拿在手里,做出一副风流模样,一步三摇的往寝房走去。
一路过去,竟没半个人影。
林二郎只道这些下人趁着主人外出,个个偷懒去了,也没在意。
谁知转过角来,却见如故孑然立于亮堂堂的寝房门口,门神一般将他盯着,目光犀利如剑。
他厚颜一笑,抬脚想要绕过她进去。
如故也不发话,一个横步将他拦下。
他再一绕行,如故也随之横过一步,左右就是不让他过去。
林二郎甚为不满,捋起袖子,叉腰嚷道:“呔,你可是个瞎眼的?这是我林二的院子,你不过我娘子的一个女使,竟好大胆子拦我去路。不怕我明日发卖了你么?”
如故面如冰霜的道:“奉三娘子之命,转告二郎君一句:今夜郎君不必回房睡了,且去耳房面壁思过,明日再来三娘子面前悔过。”
林二郎头次在自家院子被人赶去耳房面壁思过,不禁觉得又可笑又可气。
他也懒得搭理如故,干脆将下巴一扬,视她若无物,挺着胸脯就往前冲。他不信区区一个如故还能拦得住他。
谁知刚走了两步,就觉得腹上撞得一个硬物,低头一看,竟是雪亮雪亮的半尺长一把杀猪刀。此时虽是用的刀背,但再进一寸,那刀尖还是轻而易举就能破肉而入的。
他慌得大叫一声,跳回原处,心中一面暗骂最毒妇人心,苏缚一出招就是这般狠的,一面却知道她既早有准备,今夜想要强行进去恐怕是不行的,只能设法哄一哄如故。
他便用蒲扇叶子挡住那把杀猪刀,腆着脸靠上去,嘿嘿笑道:“我知你最是个忠心爱主的,必定觉得你家主子受了天大的委屈。其实不然,我并非怀疑你家三娘子不守妇道,只是看我那大哥有些心术不正,实在可恶,特地吓他一吓,顺带讹他几个银钱,权作花销。”
又掏出钱袋来,把它搓弄得铮铮哐哐的响,再嬉皮笑脸的道:“你且放心,我是最明白不过的,这银钱里也有你家三娘子的功劳,我须少不得她的份,这就要去分给她。你把路让开,我也算你一份。”
如故却看也没看那袋子一眼,半步不退地挡住他,柳眉倒竖,双目圆睁,厉声厉色的道:“二郎君既知道三娘子是清白的,如何还往她身上泼脏水?想必我也是孤陋寡闻,长到这般年纪才头次听说,做丈夫的还有生怕自家娘子名声不污的。
“你倒是赚得几个阿堵物,我却不得不问一句:今日之事若传将出去,二郎君要三娘子如何自处?”
通奸罪在前朝按律是“诸奸者,徒一年半;有夫者,徒二年”,本朝□□为革刑罚严苛之弊,将笞、杖、徒、流四刑均折为臀杖或脊杖。
便是如此,似苏缚这般有夫之妇通奸获罪,也是要脊杖十五的。女子脊杖二十就有送命的,脊杖十五就是留得命在,也定是皮开肉绽,更何况当众受了刑,苏缚还有何脸面见人?
如故这一问当真是铿锵如铁、直扣人心。
林二郎纵然是个厚颜无耻的,也被她问得微显愧色,却还是死撑着回道:“此事哪里就得如此严重了。本朝律法,通奸之罪是奸从夫捕的,我心里清清楚楚,又怎会将此事闹进衙门里去?”
所谓“奸从夫捕”,就是“夫不告,官不究”的意思,这也是怕奸人作怪,诬告良家妇女,害得好好的人家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换而言之,根据这条律法,丈夫若是不去追究娘子的红杏出墙之事,便是做人娘子的真有出轨之举,也是不会被官府追究的。
林二郎也是因此才觉得,便是在家里闹出些事来也无甚大碍,所以肆无忌惮。
如故面色冰寒,眼眶血红,嘲哼一声,磨牙道:“二郎君岂不闻‘人言可畏’四个字么?便是你不报官,但得亲朋好友、左邻四舍知道了,一人一口唾沫就能将三娘子淹死。我斗胆再问一句,你娶了三娘子就是想逼死她的么?”
通奸本就为人不齿,苏缚与林大郎又是大伯与弟妹,林二郎乃是众所周知的不举之人,这等奸事不知有多遭人唾弃。
林二郎却只打个哈哈:“我来告诉你知道,你这人活得实在拘束,这世上最不需计较的就是面子事。别人赞你一声好,你不多一口水喝;别人恶你一句,你也不少一块肉吃。倒不如将这实实在在的银子拿在手里,洒洒脱脱,自寻得快活,管他笑话与颂扬。”
如故被这等寡廉鲜耻之词气得浑身发抖,举起杀猪刀,大喝一声:“你这朽木,直接砍了算了!”
林二郎吓得大叫一声:“哎哟,你这母夜叉。”脚下一滑,倒仰过去,心头只道“糟糕,今日要送命在此”。
却在这时,寝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苏缚沉声喝一句“如故住手”,一个大步跨了出来。
林二郎屁股摔成两半,痛得连连抽气,此时见如故被喝止,却呲牙咧嘴地爬起身,揉着臀瓣,嬉皮笑脸的往苏缚面前凑:“娘子到底是心疼我的,不亏我赚了银子还想着与你分。”
苏缚已放下了头发,着一身的月白,不配一支珠钗,身姿如松地立着,映照着月色,整个人显得清清冷冷,仿佛那遗世而独立的空谷幽兰。
她闭上眼,沉沉的叹口气:“官人,你太叫我失望了!”无尽失落,叫人不忍。
林二郎心尖陡然一颤,不知为何突生内疚之感,却又下意识的叉着后腰,为自己辩解:“林苏氏,你莫要得理不饶人。我还未曾问你罪哩。你在爹娘那里坑害于我,差点儿害得我们分文不赚,还要被逼得日晒雨淋的去做生意交差,那真是苦也苦死。亏得我当时机灵,诳了我大哥一把,总算没有落空。”
苏缚殊无表情。
林二郎却以为她听进去了,炫耀的将钱袋抛起抛落,又眨眨眼,附耳笑道:“你这模样甚是勾人,我林二别的不行,主意却管够。日后你我联手设局,专哄那些好色之徒入彀,保管财源滚滚、取之不尽。怎样?”
苏缚凤眼陡睁,霎时光芒慑人。
她昂起头,面色冷肃的斥道:“我还道我嫁的官人就算不是英雄,也该是个急难中舍身救父的好汉,没想到却是个半点担当也无的破落户。
“只怪我眼瞎耳聋,看错了人,误以为你是个如孟尝君一般的鸡鸣狗盗之枭雄,谁知也就是个偷鸡摸狗之辈而已。”
说到此,她压沉嗓音,斜睨着他,似从高高在上之处俯视下来:“也许应当这样说:日后林家二郎便是救回了男人的根,也算不得一个真男人。”
刹那之间,林二郎面容都扭曲了,只觉得心中烧起了一把前所未有的熊熊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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