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缚自然不是老田头的便宜侄女。
从毅然投河之后,她就在跟老天爷赌命,赌那绝路中的一线生机。
终究天无绝人之路,在她奄奄一息,意识将近熄灭之时,被老田头父子从白水河里救起。
迷糊中,她听见田大因为她身着赭色囚衣,说要将她扔回河里,任由她自生自灭,也听见了老田头说她一介弱女子,定不会作奸犯科,保不准就如戏文里说的,是受了什么冤枉才被下了大狱。
田大终究没有拗过自家爹爹,两人救了她回去。结果是,老田头被老妻骂了个狗血淋头。
那声音十分聒噪,吵得苏缚头痛欲裂,勉强张开一条眼缝看去,只见那田老太如提鹌鹑一般提了老田头的耳朵,一阵痛心疾首地河东狮吼:“……忘砍柴禾,就为救这么个半死不活的女人?老田头,我问你,今日没砍来柴禾,明日哪来买米钱?没钱买米,家里还多张口抢食,你是要存心饿死人吗?哎哟喂耶,我怎地这样命惨,嫁了你这个猪一般的老匹夫哇……”
这边哭着,那边就往地上一坐,披头散发,开始撒泼浑闹。
老田头嗫嚅着,似乎还想为自己辩上几句。
田老太却抢先喷他一脸唾沫:“张开你的猪眼看看,这还是个女囚呢!万一引来捕快老爷们,连同你我一起送进监牢,那就更不得了!不如快快去衙门告发这来历不明的女犯,领笔赏钱了事罢。”
所谓好汉经不起泼妇磨,老妻一发作,老田头不得不认怂。
拼了命才逃出来,怎可以再回去?
苏缚挣扎着拽了田老太的衣角,喊了声“恩人”,弱弱地诉说苏家是如何被恶吏诬陷家破人亡的,又道救命之恩本当涌泉相报,将死之躯换些赏金给恩人也是无妨,只是恐怕那恶吏欺人,不仅不给赏金,反诬陷田家藏匿了苏家的银子,将田家全家老小打入大狱,那她岂不是成了恩将仇报,便是去了地府,又良心何安。
田老太果然是个胆小如鼠的,被她一席话吓得心惊胆战,再不敢想那赏金之事。只是那眼里滴溜直转,怕是在打算将她这麻烦一丢了事。
苏缚忙发下宏愿:“倘若此次侥幸不死,愿认恩人为再生父母,以聘金报答救命之恩。”
田老太这种人,她也见得不少了,胆子虽小,却贪财好利。听得她一说,再一端详她的模样,果然动了心,终于答应留下人来。
她一口气松下来,再也撑不住,重新昏倒过去。
此后,她高烧三日,卧床不起,仅凭着田大胡乱找来的草药汤水续命。
是夜,她胡言乱语,眼看就要不行了。
田老太担心人财两空,还沾晦气,对着老田头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在那刺耳的数落声中,她昏昏沉沉,心绪烦乱,前尘往事尽在眼前来来去去,将她困于其中,不得解脱。迷蒙之中,爹爹突然现身,厉声道:“忘记你承诺之事了么?速速回去!”
言犹未尽,猛地将她一推——
她一个趔趄,唤着“爹爹”惊坐而起。窗外风雨大作,触目是田家的陋室泥墙,她霎时泪流满面,衣巾尽湿。
说也奇怪,自那一惊之后,人却渐渐好转,竟是硬生生挨了过来。
终能下床那日,她走出门来,只见旭日燃燃,云霞烈烈,半边天尽被蒸腾,泼墨般的青山远黛发着金光,连同她一起,仿佛要被烧熔了似的——那感觉恍如隔世重生。
她在心中默念:昨日之日不可留,来日之日不可弃,既然老天爷让她成活,那便全力一搏罢。
自今日起,这世间便只有苏缚了。
于是,便有了今日求嫁林二郎之事。
她正身向田大深深一福,言辞恳切:“田哥哥请放心,苏缚不过是个被恶吏所欺的苦命人罢了,无人会记挂在心。如今那恶吏以为苏缚已死,断不会追查至此。苏缚孤身一人,得蒙相救,只有报恩之思,不敢再做他想。”
田老太跟儿子悄声嚼舌:“你怕什么。恁地个娇滴滴的小娘子,能做杀人不眨眼的叛贼,还是能做不讲道理的江洋大盗?你就等着收银子罢。”
他们田家如今可都指着这飞来横财呢。
田大看看脚边的儿子田小,又看看里屋布帘下那双长短脚,终是不再吭声。
苏缚默然而立。
唯有老田头长叹一声,恍如那悠悠二胡幽咽的余韵。
却说这头李媒婆应下这桩事,当即回家收拾一番,便搭上村头刘二去赶场的牛车,赶赴县城。
她对此事倒是极有信心的。
林二郎是林员外的心病。
三年前,林员外带着二郎押货回乡,不想遇着那西霞山的强人王霸天拦路。因为没谈妥买路钱,双方打将起来。
混乱中,二郎为护着父亲,伤了命根子,从此不举。
后来虽有官兵赶来相救,令林家父子幸免于难,却也因此走漏了林二郎的伤势消息。
有好事之徒在坊间口耳相传,不一时便举县皆知,引为清平的笑话。
早前订了亲的王家撑了半个月,终究还是上门退了婚。
王秀才等士人学子感慨了几句:
“到底是商户人家,薄情寡信。”
“这世道,真是礼崩乐坏。”
“那林家二郎,倒是当得起‘孝子’二字。”
而民间却以为:王家虽然刻薄了点儿,所作所为却也是入情入理的——
孝子名声虽好,但终究不能吃不能用。活寡却是要守一辈子的,老了也没亲生的子孙傍身,晚景多半凄凉。但凡爱护女儿的人家,谁人肯答应?
况且,不说王家,便说林家自己,自打大夫宣布二郎的伤势无治之后,林员外嘴里哭着喊着“心啊肝儿啊”,私底下不也悄悄儿的把许多家业交给了林大郎。
是以,如今的林大郎已然独当一面,林二郎却破罐破摔,成天浪荡混闹,是那清平县里头一号的泼皮无赖。
林员外对二郎的荒唐不羁束手无策,但求他做些无伤大雅的胡闹事之外,别的,就只能四处托媒婆说亲,期望能找个模样出挑的小娘子让他收收心,再过继个儿子,好好养大,日后也能老有所靠。
只是媒婆们跑断了腿,总不能如二郎所愿。
林员外私下问儿子想要个什么样的娘子,二郎斜眉吊眼的道:“总要强过我嫂子的罢,不然真当打发乞丐儿么?”
气得员外爷浑身发抖,就差中风倒地。
林大郎的娘子家里据说前朝出过相爷,虽家道中落,却是烂船也有三分钉的名门大户,向来是不与商户通婚的。若不是那年她家中因兵祸颗粒无收,银子短缺,也不会将家中庶女嫁给林家。
如今,却叫林员外哪里去给二郎找一个比他嫂子还好的?
于是,林二郎的婚事就这么一年年地拖了下来。
就在林员外已经灰心丧气的当口,李媒婆来了。
她把苏缚吹得天仙似的,其实林员外并不上心,往常做媒的哪个不把小娘子捧成天女下凡?然而他家二郎连看也不看一眼。
李媒婆察言观色,赶紧说:“这苏小娘子不仅长得好,而且读书识字、刺绣洒扫,无一不通,与那大家闺秀一般无二。”
林员外这才动了心,问:“那小娘子当真能读书识字?”
“当真!”李媒婆忙不迭地道,“不是我老婆子夸张,这位苏小娘子就是说给秀才老爷也是绰绰有余的。只是她为着报恩,想多要些聘金,我这才替她问到您这里的。”
说罢,她又附耳低语,将苏小娘子的身世来历如此这般的说与林员外听了,再笑道:“那小娘子不仅一心报恩,更是听说了二郎君的孝顺大义之后,对他钦佩有加,愿托付终生。员外爷您若不抓紧机会,怕是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林员外闻之大喜。
若是那苏小娘子真个儿长得标致,又知书达理,也就不输大郎媳妇了,嫁与二郎再好不过——待新妇露面,看还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嘲笑他家二郎只能娶个歪瓜裂枣,哼!
他当即着人拿了百十来个铜钱与李媒婆,令她将苏小娘子带来相看。若是合意,可即刻下定。
李媒婆喜气洋洋将话带回,苏缚微笑谢过。
其实,这样的事放在大户人家是提也休提的。
未出阁的女儿随随便便让人相看,就如那市集上任人挑选的货物一般,哪还有什么矜贵可言。便是名声稍有差池,也要削发明志,在姑子庙里了此残生的。
李媒婆本担心京师来的小娘子跟士家贵族一般有许多讲究,非要端着架子假充皇帝的女儿,如今见她是个识趣的,登时放下心来,还好心劝她“佛要金装,人要衣装”,又将林员外给的铜钱都交予苏缚,嘱咐她好好捯饬一番,看得田老太好一阵眼热。
待得苏缚收拾整齐,第三日,田大便借了车,送李媒婆、苏缚两人赶赴清平县。
三人紧赶慢赶,走了整整一日,天还未亮就赶到了城门,以求尽早玉成好事。
谁知,赶来赶去却赶出一番祸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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