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女窈窕妆成,喜鹊叽喳盈门。
润玉与穗禾长期扮演你请我不愿的戏码,反倒是翼渺洲长老们和太微热切不已,恨不得立马按着他二人的头拜堂,以免夜长梦多。
穗禾自然是毫不着急的,她在等着太微着急,那时候,她要什么,天界就得给什么。
太微从来没想过,娶一个儿媳妇回来,得割那么大一块肉作聘礼,但为了他一统六界的宏图伟业,他也不得不舍得。
这一割,就割了天家钟灵毓秀之地,浮光岛。
收了浮光岛这块肥肉,穗禾才点了头。翼渺洲这头由隐雀主事,天界自然派了月下仙人这亲叔父操持,双方急急地换了庚帖,把婚事定在了一年后。
至于旭凤,桀骜固执地与太微对着干,把“勉强我成婚就是让我去死”的精神发挥得淋漓尽致,原来有润玉这个做大哥的顶着太微也是能将就的,只是这边润玉挺过艰难困苦,即将迎来人生新征程,太微不得不把催婚的目标移到了小儿子身上,为了一口气尽完当爹的义务,他这一年里头没少想办法。
不想娶锦觅,好呀,那就相看权臣之女,定做天妃,也是好的。前前后后,太巳家的邝露,清玄家的言翎,苍夙家的云璃……太微里子面子都豁了个一干二净,旭凤依旧积极唱反调,于是我们脾气也并不好的天帝陛下,一气之下,褫夺旭凤兵权,交给了润玉。
被突然掉下来的馅饼砸中的润玉坦然接手了五方兵将府,大刀阔斧整顿革新,一时间清气荡涤,好不蔚然,以为润玉不过花架子,镇不住一群杀伐气腾腾的大老爷们的旭凤不由得慌了,冷静下来,立刻给老爹上表。
太微在旭凤还算诚恳的祈罪书下御批“成家立业”,婉转地告诫旭凤,不成婚那就别想要回五方兵将府。
旭凤急着拿回权势,不得不屈服,思来想去,最终把主意打到了看起来最好忽悠的锦觅头上。
穗禾与润玉自然收到了些风声的,可润玉本就不把五方兵将府作为筹码,穗禾也不觉得锦觅白兔一般好哄骗,于是这二人谁也没出手,因着婚约定下,又终于都有了点闲暇,润玉带着穗禾去了洞庭。
正是人间暑热时,簌离的坟冢前却有着华盖般可喜的阴凉,皆因润玉与彦佑在坟冢一左一右种下的两颗松树俨然已参天,茂密的松针拨下粒粒金黄的光点。
墓碑空无一字,润玉从袖中掏出一场卷经文,从容地捏诀,把拳拳慈孝化为祭奠的灰烬。
“娘亲算到自己浮萍难依,留有遗命,劝我不必为她立碑,在世时她时时煎熬,以为愧为人子,羞为人母,死后愿净渎前尘,消散于四海风烟中。”
有了润玉的解释,穗禾也就明白了,为何立下无字碑,为何葬在洞庭之边,而不是回去那魂牵梦萦的笠泽。
水声涧涧,水汽被风卷到岸上,沾染了润玉从来都和煦无波的眼。
穗禾见此情形,心知润玉想到了簌离被算计欺侮、不光彩的一生,有意安慰他,“洞庭君七千年来照拂洞庭水族,温饱衣食,秣马厉兵,以孱弱孤身挣得诺大八百里锦绣,何尝没有流芳之德!”
润玉的眸光因为她的话,明晰了几分,看了看她,笑起来,低头握住她的手掌,紧紧的,转向坟墓,“娘亲,孩儿带蔓蔓来看你了,她是孩儿决意执手终身的人。”没有询问,只有温柔而坚定的肯定。
执手终身真是一个好听的词语,其中滋味不能一一言语,他们会一起穿行风雨,他们会成为彼此唯一的家人,他们要生儿育女……脚下的青草似乎长了手,痒意从脚底传到心尖上,无限情意。
穗禾把身子靠过去,不让另一只手闲着,攀着润玉的胳膊,脸庞枕着他坚硬的肩膀。
“你相信前世今生之说吗?”
穗禾其实没什么重量,靠在润玉身上,只让润玉感觉到了柔软和馨香。他想大凡女子都是爱胡思乱想的,连他的蔓蔓也难以免俗。
他听见他的小姑娘声音低柔,“或许老天爷真的会眷顾被伤得千疮百孔的人一个否极泰来。”
润玉以为她是今日祭拜母亲,感怀难抑,倒把他心中的难受不快冲淡了,一门心思想着安慰她,“若有来生,我定要生在婆娑人世的和美之家,少年时与你青梅竹马,长大与你做少年夫妻。当我苦读求仕的时候,有你红袖添香,等到功成名就了,我们就生一个孩子,最好是个儿子……”
美好的设想总是动人心弦,只是说到“儿子”的时候,他的声音忽然没有那么轻快了,穗禾心下一紧。他想要儿子的原因,她约莫猜得出来,是因为他的母亲即便贵为公主,身为女子也是命运不济,不由自主,下场惨凄,在他想来,天道总是对男子仁慈一些的。
穗禾故作不高兴,轻轻推了他一把,“你不是已有大儿子了,还要个儿子做什么?”
润玉错愕难当,“我何时有大儿子了?”
“喏!”穗禾把手往那湖边一指,魇兽支棱着一条腿儿,在水里试探着什么,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目光,扭过头来“吱”了一声。
不觉冷汗流下,润玉极有分寸地在她额头上点了一下,“顽皮!”一点愁绪又消散了,眼前只剩下穗禾灿烂的笑容。
天色暗淡下来,万顷烟霭化出一方小舟,在湖水微微的荡漾中,如同一枚秋叶飘向远方。
魇兽把两只前腿搭在船舷上,一双黑色大眼睛不错地瞪着水下忽如其来的游鱼。
船中摆了一方窄窄的矮桌,桌上一个暗绿色的酒瓶,同色的两只酒杯。
穗禾与润玉一面观景一面品青荇酒,她雾蓝的水纱裙在风中翻飞,像一把轻盈的沙,又像一股缥缈的烟。他白衣如故,墨发把衣服贴得平整,只有那雪白的发带,同风而翻。
船顺水而流,水面由宽变窄,或许是进了一条还算丰盈的小溪。
船忽然一个不稳,魇兽啮齿吱呀,穗禾与润玉一同看过去,一个光着肩膀和胳膊的小童,浑身上下都是水,扒拉着船舷,与魇兽大眼瞪小眼。这船若非仙法撑行,怕是会被这小童掀翻了去。
小童脆生生地开口询问,“姐姐,这是你的小鹿吗?”直接忽略了润玉。
穗禾柔声回答他,“不是的。”
小童只失望了一瞬间,“这小鹿生得真好!”夸了一顿,才注意到润玉这真正的主人,“大伯,我可以和小鹿玩吗?”
润玉维持了近万年的完美假面在这一刻,碎了一地。
穗禾憋着笑,把脸别到了另一边,不去看润玉河水般幽绿的脸色。
“大胆妖孽!”润玉掷出一条水蓝的捆仙索,那索把那小童捆得结结实实,在润玉微微的抬手下,小童沉沉地摔在了船板上。
穗禾摇摇头,其实她一眼也看出了这小童是个小妖,念着年纪小又可爱,也就不点破,哪知道小童本事这么大,一个称谓就把润玉气得变了脸。
小童自然也看出来这二人是天上的神仙,惊恐地扭着身子,哀求着,“仙长饶命!仙长饶命啊!”
哭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穗禾都有些不忍心了,“挺可怜的,算了吧?”
“小小年纪便如此张扬无礼,如不惩治一番,还不知以后如何祸世!”
说穿了,还是那句“大伯”喊得不对。
小童一听,更绝望了,不求饶了,换求救了,扯着嗓子大喊,“娘,救命啊!娘……”
不过两嗓子,果然叫来了救星,红光堕下,红衣的女子背向润玉与穗禾,急急地去解小童身上的仙索,可润玉的捆仙索哪里是平常人能解开的。
“你就是这小童的……”润玉原本也只是吓吓这小童,见人母亲来了,更不好发作了,索性捡个台阶就下,只是那女子转过身来,他却怔住了。
“仙长,可否放了我儿?”
女子杏眼含泪,柔得像一支带露的春杏,一双玉臂紧紧搂着怀里的童儿。
这个人,连委屈哭诉的样子,也是像极了。
“胡说!”润玉不由得攥紧拳头,熬稳了眼中红,声音越发冷了,“你一介莲花精,如何能生出一条红鲤来?!”
女子眼中闪过慌乱,她知道自己这是遇见道行高的神仙了,一眼便能瞧出她的真身。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穗禾叹了一句,起身扶起了那女子,伸手撤了捆仙索,转身向润玉,“夫君,这夫人我一见如故,这童儿我也甚是喜欢,小事计较,何苦来哉?”
润玉愣神,一面还是为着这故人面孔的女子,一面为穗禾的称呼,他来不及喜悦,只是细细嚼着穗禾的话,他心中的疑窦,忽然就解了。难怪,穗禾定要他乘船游湖,难怪,穗禾随他祭拜母亲却并没有带任何祭品。
润玉起身,绕过矮桌,走到穗禾身边,牵起穗禾的手。他二人似乎心有灵犀,一齐对这女子行了一礼。
“本神今日与爱妻闲暇游此,见童儿调皮,不才管束,夫人莫怪!”
他们二人行礼本就让女子心中莫名一紧,润玉如此道歉,更让她不敢收受,“童儿顽皮,仙长管束也是该的。”只是,她对上润玉似有泪意的眼睛,不知为何,只觉得,很熟悉,很亲切。
“不知他叫什么名字?”润玉指着那小童。
“子封。”
他心中一酸,“为何……不叫鲤儿?”
女子还未回答,小童恢复了精神,仰头说:“那是我的小名儿!”
穗禾看了恍惚的润玉一眼,又转向小童,摸着他的髻,笑道:“你的名字真好听!”也不知她说的哪个名字,小童一时间迷惑了。
“时候不早了,我们便不打搅了。”女子扯了扯小童,小童胡乱点了点头。
穗禾原想就一留的,只是润玉帮着说了句,“那便不送了,有缘再见。”她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母子二人一走,就下起雨来。
穗禾挥手,仙光散落,小舟化作乌篷船,隔开了一天的雨点。
喝酒用的酒桌早化为无形,魇兽倦了,蜷在二人脚边睡着,穗禾靠在润玉身上,抱着他的腰,看着漫天雨滴把一河水溢满。
润玉低头在她额前轻吻一下,喟叹,“谢谢你,蔓蔓。”
穗禾知道他在谢什么,莞尔,“这是我该做的。”
共工氏的梵莲虽有奇效,但也架不住琉璃净火霸道,肉身没了,彦佑截下一魂一魄也无济于事。为了寻找合适的肉身,穗禾找遍六界,为保魂魄不散,她每月以心头血续灯不灭。后来得斗姆元君指点,才晓得原来簌离与梓芬实在有些渊源,梓芬真身乃佛前六瓣莲,谁知那真身掉了一瓣,落入太湖,为簌离之母所食,才有了簌离,也不怪二人形貌肖似,命运同致了。这也是为何如今簌离真身是一朵莲花的来由了,那真身是穗禾从上清天鸿煊神尊洞府前的太宸池中摘得的。
穗禾省去了取心头血一事,只说了如何重塑真身,又说,“只要勤加修炼,簌离姨他日定能重归仙班,恢复仙家记忆的。”
润玉捏着她白皙软嫩的手,心底那块血淋淋的伤口在确认生母确实还活着之后,愈合了,见着穗禾神采飞扬的面庞,忽然笑起来,“你方才已与我见过娘亲了,礼也行过了,是不是,该改口了?”
她坐直身子,沉默地盯着他笑。
他倾身过来,揽着她的肩膀,攫住她的唇,辗转,研磨。
万千雨滴,都下到了心里,湿漉漉一片。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