彦佑提出辞行在穗禾的意料之中。
“穗禾你知道吗,那日锦觅召唤我到洛湘府,竟对我说,必得等到她重伤之时,才可带人前去救她。这与你的设计不谋而合,我一时不知道该佩服你教导有方,还是该叹自己毫无长进。”
穗禾端坐于王位之上,绣着吐蕊白菊的墨绿锦缎衬得她肤白如葳蕤白菊,因着处理公事,三千鸦发用一支翠绿的孔雀钗高高挽起,端的是殊丽无双,瑰姿艳逸。
彦佑盘腿坐在玉案盘,以为她没有把自己的话听进去,微微暗淡了眸光,只是下一瞬,他便见穗禾停了笔,侧目笑看他,说:“彦佑,你可不是那拐弯抹角的人。”
他在她明亮的笑眸里,看到了自己的窘迫,是的,他是来辞行的。
“如今荼姚失势,大殿再无后顾之忧,我也算对干娘有个交代。你这翼渺洲虽好,终究不是我的容身之所,且洞庭水族自干娘去后群龙无首,日久恐为祸患,我也是时候回去整顿洞庭了。”
这理由是彦佑琢磨了许久的,真诚而自然,想着穗禾必不会阻拦。
事实上穗禾也并没有想要留他,她知道他始终是那个优柔寡断、意气用事的少年,扳倒荼姚,他是其中的关键,他能为她做这一件事,她也就满意了。
“洞庭百废待兴,确是你该回去的时候了,我会吩咐洞庭水鸟襄助你,只是……”穗禾玩味一笑,看到彦佑变了脸色,模样惶恐,才又说,“静水流深,大泽蕴厚,无事不要参与岸上的风波。”
这是变相的警告,也是善意的提醒。
岸上的风波,不如说是天上的争斗。彦佑扯扯嘴皮,僵硬地动了动,他这段时间以来,才知道自己一点也不了解穗禾。初见以为她是出水芙蕖,娇柔动人,如今才知,她是妖娆却通向地狱的彼岸花。穗禾如今与润玉所谋者大,他知道自己没有道理阻止,但他也深知自己并不能完全认同他们的做法,既然不能共风雨,便只有及时从漩涡中抽身。他真喜欢她,也真配不上她。
她要他置身事外,他答应就是,“哎,洞庭的美人儿,个个明艳动人,我哪里再舍得离开。”
穗禾轻笑摇头,“等到风浪停息,我去洞庭叨扰,你可别嫌我容貌粗鄙,污了洞庭青天妙水。”
“瞎说!”彦佑掀唇一笑,好一副风流佳公子模样,抄一把折扇,轻轻点着穗禾的下巴,又移到穗禾的肩膀,却不再往前,顷刻换了一副忧郁模样,“穗禾美人儿,你可要保重自己啊!”
彦佑的视线,落在穗禾心口处,看得穗禾心中一跳,联想着他的话,她不免怀疑他发现了什么。
穗禾略慌乱,仍旧维持面上淡然,亲送彦佑出翼渺洲结界。
虽说荼姚深陷牢狱,但为着与鲲鹏族修好一事,穗禾与骊尉斗心机,忙得脚不沾地。
与润玉再相见,却是在太巳生辰那日。
太微倚重太巳,不仅亲临道贺,且把旭凤与润玉都顺道带上了,巧的是,太巳府的帖子还送到了洛湘府和翼渺洲。
筵席上座位安排也是巧,锦觅与旭凤一桌,穗禾与润玉一桌,穗禾与润玉还好,只是这旭凤与锦觅的安排,教洛霖很是不高兴,满脸都是冰渣子,好在太巳圆滑机变,又有临秀从旁安抚,才忍下一口气来。
润玉坐得端直,不偏不倚,半分也没有落在穗禾身上,只是密语给她:“蔓蔓,等下无论我与你说什么做什么,你切不可做出熟稔之态,父帝敏感多疑,定要我们势如水火他才略微放心的。”
虽说润玉与洛湘府关系密切,但穗禾来往洛湘府一向低调,在太微的印象中,穗禾与紫方云宫的关系更亲切,自然也就从没把穗禾与润玉联系起来过。
穗禾一面计较着他的叮嘱,一面与相对而坐的锦觅挥挥手,心中已有应对之策。
而后的宴席上,太微频频眼神示意儿子们,旭凤哽着一口气,不为所动。润玉自然是乖巧听话一些,只是他给穗禾敬酒吧,穗禾虽是笑着举杯,只是那眼角不经意间流露的蔑视却也让人不是滋味,他照顾她,她全盘照收,他同她说话,她也句句都回,只是总漫不经心,应付了事的态度,到散席的时候,连太微也在放心之余,为自己的大儿子尴尬了。
锦觅那头的气氛不遑多让,一个缺心眼儿就没停过吃喝,一个假淡定全程不吃不喝稳坐如山。
这最难做的还是筹办宴席的主人家。
穗禾瞥了一眼邝露,邝露显然是为这不和谐的寿宴气氛烦恼,眼下的泪痣都格外生动,似乎随时要落下泪来。穗禾不由得有些怜爱她,好好的寿宴,竟请来一群祖宗。
谁能想到宴席结束后,穗禾与润玉就被发配去天河遛弯儿呢?
原本旭凤与锦觅也有份的,只是旭凤当即就表示军务在身,没有闲暇,委婉拒绝,又有洛霖以锦觅旧伤未愈为由推拒,太微无法,只得作罢。
于是就发生了天界广为流传的,夜神大殿人生第一回相亲,过于紧张失足落水,穗禾公主哭成泪人的故事。
当故事传开的时候,当事人润玉正狼狈地躺在璇玑宫里乖乖听太微的训斥。
太微怒瞪着他,“你怎么如此无用,教一个女子推下天河!”
是的,我们的夜神大殿,是被穗禾公主“一不小心”推下去的。
润玉假意辩解,“父帝……”
太微没准他说下去,“穗禾脾气乖戾,你就多顺着她些,若不是你摆夜神的架子,她会这般排斥你么?”
润玉“羞愧”地垂下头,在太微看不到的阴影里,他的目光冷漠而沉郁。他早知道的,自己就是父帝手中一枚乖顺有用的棋子,只要能达成父帝的目的,他理所当然地得接受一切屈辱。他原以为自己不会痛,只是被自己的生身父亲如此对待,还是忍不住心口蔓延的疼痛。
“女人得靠哄,今日穗禾为你受了惊吓,你等下收整仪容,去翼渺洲探望!”
太微心里清楚穗禾是故意的,戏耍他的儿子,但如今荼姚被他囚.禁,鸟族没了掣肘,他不得不急着笼络鸟族,便是穗禾再看不上润玉,他也得将润玉送上门去。
润玉心中一片寒凉,目的达到了,他却半点不觉得欣喜,只是俯首称“是”。
润玉奉命去翼渺洲,在南天门遇上了等在那里的旭凤。
旭凤满脸嘲弄地看着他,嗤道:“兄长不去做戏子真是可惜了!”
润玉知道旭凤说的是今日他与穗禾扮不熟的事,他没有被拆穿的慌乱,反而坦荡如常,“论起伪装,我自然是不能与母神相比的。”
如今六界谁人不知,先天后荼姚,菩萨面,蛇蝎心。
旭凤已去毗娑牢狱见过荼姚了,荼姚亲口承认她做下的恶事,他是失望的。
“旭儿,母神都是为了你啊!润玉那个贼子,狼子野心,母神若不绸缪纵横,太子之位便是他人的了。”
旭凤不知道为何忽然想起荼姚这番话,想他兄弟二人从前同心齐力,怎么就变成了今日这般剑拔弩张的情形了呢?
“或许,我从未认识过兄长,这才是兄长的真面目吧?”
这话说出来,旭凤心间一松,是啊,他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润玉。从前的润玉,是被他保护的对象,如今,已成为他提防的敌手了。
润玉震袖负手,衣袖翻飞如疾云,一股前所未有的威严从他身上释出,“那我们便重新认识一下吧。”
旭凤见此大惊,又觉痛心疾首。
润玉错开身往前走,旭凤在身后叫他,“润玉!”这是旭凤第一次,不以兄长称呼他。
他没有停下,他没得选。
旭凤看着他召唤了云来,踩着云走。润玉去见心爱的姑娘了,那也是他心爱的姑娘啊。
空旷的天空,连一声鸟鸣也没有,却有一个声音,在他脑中回想,“旭儿,有了权力,就有了一切。”
穗禾把玩着润玉送来的羊毫笔,饶有兴致地问他,“你一向身无长物,这羊毫哪里来的?”
“也不算羊毫,你再看仔细些!” 润玉捂拳,放在嘴边轻笑,那眼中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
穗禾颇有些不明所以,拿到眼下仔细打量了一番,但见这毛色润亮,质地柔软,却不像是天宫内造之物,倒像是自制的,润玉又说这算不得羊毫,她瞳孔一缩,“魇兽!?”
润玉含笑点头,眼前浮现出从魇兽身上薅毛的情形来,那一汪笑容,如同流泻的星辰,灿烂夺目。
穗禾心里大呼润玉心狠,可怜魇兽那一身滑顺的毛啊!
“魇兽又不是羊,它的毛做的笔,真的能用?”
“试试便知。”
穗禾把笔塞进润玉手里,推着润玉走到书案前,又亲备了澄心纸,研了松烟墨,“请大殿赐墨宝。”
心爱的姑娘歪着脑袋,双目带笑含情,润玉直叹,真是他的娇娇!
润玉执笔,蘸墨,挥毫,行草狂放。
“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
这诗也悲凉了些,穗禾敛了些笑容,挽起袖子,冲润玉道;“我也来写一句。”
润玉把笔杆递给她,转到她左侧,为她拢袖,免沾了墨,穗禾侧头与他相视一笑,才回身下笔:
“水滴天长犹穿石,志恒地久定惊鸣。”
他的聪慧的姑娘,用自己的方式,在安慰他,勉励他。
一股热流淌过龟裂的心,润玉撤去镇纸,把这一张纸收入手中。
穗禾笑话他,“墨迹还未干呢!”
润玉拂袖,纸上墨迹瞬然干凝,“如此便好了!”说着,他放进了怀里。
穗禾觉得他甚是撩人,如此一来,她都舍不得等会儿演戏哄他出去了。
润玉不知她心中想法,将她揽入怀中,温声道:“蔓蔓,幸好有你。”
他这样喟叹,穗禾便知,太微又给他气受了,这时候说得再多,也不能弥合他的痛苦,所以只是让他抱着,给他依靠。
他轻声说,“旭凤他,或许,要与我对立了。”
穗禾身子一僵,他们兄弟,终究是要反目的。
“你决定了?”决定像前世那样,手足相残,你死我活么?
“手足如断齑,扬扬江天里。”
再好的关系,一旦破裂,便都不能恢复如初了。
润玉与旭凤的争斗相持了十年。
但真正要说起来,更像是旭凤单方面的争斗,至少,这十年间,润玉再不曾入北冥水师,不掌兵权,与穗禾的关系,在外人看来,更像是润玉单相思。
而旭凤就不同了,尽管同样没有强劲的岳家,但他掌五方兵将府,久征沙场,战功赫赫,太微日渐倚重。
其实任何斗争,看得见的,看不见的,都需要一个尾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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