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禾撑了一把湘色的油纸伞,伞骨下浸出的水被风吹得四处飞,沾湿了她的狐狸毛衣袖,吹面生寒。
天色将暮,因着昨日晨起至今日午时,连天大雪,举目雪白,映照四围,倒还不觉得昏沉,反而比寻常日子里光亮一些。
雪鸽撑了一把青伞跟在穗禾身后,身为郡主贴身伺候的丫鬟,她的衣衫虽不名贵,但也是主人家赏的好料子,北地贡的新棉,南方织造的尺桑锦,裁做厚实的新衣,犹不能御寒。
“郡主,天寒地冻,不若明日再来?”雪鸽说着话,只觉得有雪花碎末飞进嘴里,又冷又难受,她是真想不通,郡主为何这般与众不同,傍晚出来赏雪。
穗禾回首,雪鸽那瑟缩的身板映入眼帘,天气寒凉得她这冷静自持的婢女连一向自得的表情管理也撑不住了,皮肉紧在一处,还不时地龇牙咧嘴,生动诠释着有多冷。
穗禾却一点不觉得冷,伸手探了探雪鸽的手,冻得冰砖也似的。
“郡主竟然一点也不冷!”雪鸽惊诧于郡主手指的温暖,似乎天生热体一般。
穗禾在天上,那是火系宗师,天生火属性灵体。近日里越来越冷,润玉又心疼,于是把灵火珠与一块血玉串成挂饰,让穗禾挂在腰间。这样一来,别人就是冻成冰了,她从头到脚也是暖和的,如处四月煦日之中。
这样的缘由,穗禾自己自然是不知道的,只和雪鸽一般以为。
穗禾体谅她,“我看你冷得很了,不若你回去吧。”
雪鸽连忙推拒了,“不妨事的,奴婢把郡主送上舫再去那湖边的泓山阁坐着喝点热茶,烤烤火儿,就不冷了。”
穗禾知道她谨慎,劝不动的,也就由着她了。
云湖是淮梧王都赏雪的好去处,白日里的人声鼎沸已然散去,只余散乱的车辙,湖边栈桥早已等了两个壮实的家仆,见了穗禾,都来见礼。
“郡主的画舫已备好了,请郡主随小的来。”
家仆恭敬矮身,走在前头引路,穗禾心疼雪鸽快冻坏了,催着快一些。
烟波渺渺,雾凇弥散,湖面堆着些未化的雪,一片晶雪世界。
长长的栈桥尾,停一画舫,红楼如勾如嵌,四面窗格敷罗,桔光团团溢出人间温暖。
家仆上了船,挑起满手珠帘,卷起厚毡,“船内已烧了一个时辰的银丝炭,暖和得很。”
穗禾示意雪鸽点了些碎银子,赏了两家仆。
“带人在岸上守着,没有吩咐,不得上船!”雪鸽一边把碎银子往家仆手里放,一面交代着。
家仆得了银钱,喜不自胜,忙答应着退下。
这舫极大,四角并中央都烧着炭火,果然暖和。
舫中摆了一张榻,上面置了一方小几,几上摆了漆梅酒具整套。
雪鸽安排着煮了茶,才揣着一腔担忧去岸上的酒楼等候。
等到雪鸽走了,穗禾才拿出那龙鳞,用润玉教的唤龙咒。
一束蓝光散入画舫,又聚拢来,旋出清俊无双的男子。
润玉带来一坛罗孚,把它放在小几上。
穗禾凑到酒坛边缘,酒香阵阵,十分醇厚,她抬起一双亮晶晶的眼睛,赞叹:“好酒!”
润玉浅笑,“算不得名贵,却是我亲手所酿,也算配得上雪天清寒。”
穗禾开了一扇窗,雪又大了起来,只是船上暖流涌动,倒也诗情画意起来了。
听他说是亲手酿造,她微红了双颊,从榻上放着的篮子里取出一只青白釉茶盅,放在小几上,推向他。
“今年雪好,梅花开得也妙,我做了一盅梅花雪,雪水甘醇,梅花轻盈,润齿盈清。仙君生辰,穗禾思来想去,也只有此物相赠,还望仙君莫要嫌弃。”
润玉哪会嫌弃,她送的,便是随手捡的一支花,一根草,他也是欢喜的。
“喜不自胜,何来嫌弃。”他笑着,把梅花雪收入了乾坤袋中。
原本穗禾下凡历劫,他是忧心忡忡,如今见了她抛却族长身份,公主之尊,尤其是忘却了天上的纷争、尔虞、算计,真真切切把一颗心捧出来,他才觉得这一趟凡间劫难,或许是福音才是。
她的心,就是冰塑的,也融了。
一副小火炉,炭火摇曳,吹壶其上,中空悬胆。穗禾打开酒坛,酒香窜出来,染了眼眸,闻着味儿便有几分醉意。
她抱着酒坛,把酒倒入吹壶之中,此时天色暗了下来,舫中四角点了红绫灯,黄的火焰透过红的绫,光线橘红,小几上也摆了一盏。
橘红的光打在穗禾专注的眉眼上,那眉好似天上月,那眼恰如千里月明,她的红狐狸毛斗篷正像一团火。
楼上眺山,城头赏雪,舟中睨霞,月下觅影,灯下则看美人,妩媚也,动人也,舫中琴不动,弦音已泠然。
“绫灯影暖喜相逢,丝炭炉温酒一杯。”约莫着酒已温了,穗禾取将下来,各自斟一杯,笑道:“如此雪天,有仙君作伴,恰逢仙君生辰,这第一杯,祝君千寿万载。”
“谢穗禾姑娘吉语。”润玉举杯尽饮,愿千寿万载有你相伴,年年月月复此生。
“第二杯,愿仙君日日逢良时佳景。”
“第三杯,愿仙君长乐无极,岁无余忧。”
……
酒入千结心头,穗禾撑着脑袋,灯下看他,他面色如常,玉质莹润,“仙君可是千杯不醉?”
“酩酊佳酿,本也醉人,只是不舍得这样醉了。”
润玉知她醉了,这是仙酿,她又是凡胎,委实正常。
她迷怔了,“为何舍不得?”
“舍不得人间绝景。”舍不得她可爱醉态,只愿印入心里。
穗禾把脑袋伸出窗外,那湖中远远的,飘着一只已熄灭的河灯,莲花形貌,似乎想到了什么,于是喃喃,“河灯一放三千里,妾身岁月甜如蜜。”
润玉自然也看见了,王都太平世道,河灯不为天下苍生济,多为儿女切切情。
“我们凡人女子,姻缘都是顶重要的事情,与我相伴长大的女孩儿,这两年次第许了人家,都要嫁出去了。”穗禾百般感慨,趴在窗上回头,盯着润玉,“仙君可有婚配的女子?”
“曾也是有的。”润玉啜饮一口,才续上话,“只是人家没有看上我,婚约也就解了。”
穗禾本为那有婚约之说伤心,又听得那仙子没有看上他,又是高兴又是气愤,“仙君这样好,那仙子眼光也太差劲了些。”
他掩口而笑,见她如此气愤,心中微动,“若你是那仙子,你可会嫁我?”
穗禾想着,莫不是吃酒昏了头,幻听了,又是狂喜,又是怀疑,期期艾艾,不敢出一言,只敢把头转回去,看着那河灯,用夜色藏住自己眼里的波痕。
“仙君,河灯灭了,是不是就不能求来姻缘了?”
她不回答,他也不失落。
他也把头搁在窗舷上,安慰她:“灭了,也是可以再燃起的。”
灵力荧光,倏忽飞去,河灯微微一晃,明黄的光,像跳跃的豆子,跳在心上。
穗禾欣喜,侧过头来,他正弯着嘴角在看她。
窗户很小,距离很近,彼此能闻到酒气。
“我愿意的。”
省略了假设,晚来回音,两颗心砰砰。
润玉知道不该的,可他无法在此刻动心忍性,他的姑娘做了凡人,好不容易,才这般毫无顾忌,许下婚嫁之言。
“谢你许嫁,荣幸之至。”
两张唇贴在一起,没有人意乱,只有情深。
夜色渐浓,润玉知道她也该回府去了,不敢叫她夜半回家,于是劝她。
她自然舍不得,但也乖顺,“有仙君今日那些话,纵使今生不能娶我,我也高兴。”
“必不负你。”他心软成湖底的温水。
本也该去了,只是穗禾叫他等上一等,匆匆下了船,往岸上跑去,等到回来,手里握了一支红梅,沾着些新雪,红白交相映,煞是好看。
她把梅花塞进他手里,垂头捂颊,“折梅寄君,郎君定要收下。”
说完又提着裙子跑了,他本要去追的,只是那栈桥上,有家仆提了灯,迎了她而去。只听见她大声诵了一段诗,“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他笑起来,淡了雪的清辉,月的皎白。
穗禾钻进自家马车,雪鸽跟上来,看到自家郡主这样红的脸,一身酒香,不由得惊诧,“船中并未备酒,郡主何处喝得这般醉意薰笼?”
“我叫人藏了酒,不行么?”穗禾支支吾吾。
雪鸽哂然,“醉了也可,只是郡主不该吟诗的,郡主可知,那诗……”
那诗,是女子大胆的求爱诗。
“好了好了,我不是醉了嘛,叫车夫快些。”
马车辘辘响起,压着一路雪。
注:“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出自《诗经》,本是女子希望男方及时前来求婚的大胆的情诗。
最近非常忙,年关事多,自己的工作为重,更文不定,这一章也是匆忙写下来的,放假了就好了。没修改,等到得空了再来修文句错误了~流感来袭,亲们多保重身体,吃糖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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