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绿枝几乎是踩着城里的宵禁回府的。自白日撂下那句话后,她挺着脊梁走出自家破败的茅屋,一路走得很恍惚,也很慢。等回过神时,自己已经走到了夏府后门。此时夜已黑,家仆们已然点亮了照明的灯笼。
“哟,怎的才回来?管家今儿可气了,你明天定要被骂死。”
“是不是遇上什么麻烦了?”
值夜守门的两位小厮都是认得绿枝的,平日关系处得也还行。见她失魂落魄地回来,有些好奇。
“……”绿枝盯着地面不出声地摇摇头,径直跨入门内。
昏黄的光线洒在绿枝身上,她面色苍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眼眶红肿,一看就是哭过。女人哭这事儿男人一向处理不好,小厮也就不再多问,只是嘱咐了一句:“今儿二爷喝了酒,正醉着呢,你回去路上当心点儿。”
“……嗯。”这声答复细微得差点让小厮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看着绿枝渐渐走远的背影,他也只有叹口气摇头,继续专心守夜。
现在是早秋,到了晚上已经有些冷意。好在绿枝没有穿一般粗使婢女那种麻布衣服,里一件外一件再加个腰封,颜色素雅干净布料也保暖。这是按照陶芊芊的品味来的,她见不惯红红绿绿的俗气,觉得就是仆人也得穿得和别家不同,因为这是王府的面子。
从小穷到大的绿枝拿到衣服时高兴坏了,觉得自己要死要活进王府这个主意果然是对的,人家随便给的几件下人衣服,都比自己家里那堆破布要好。如果真的按照父母的要求嫁给牛二,自己怕是这会儿还在漏风的茅屋里哭,给孩子喂奶。
是的,不后悔。即使到了今天,绿枝也不后悔。她几步路就走到婢女们休息的屋舍,但并没有进去的意思,就着月光轻轻踩在石板路上,安静得朝账房走去。路上走过她最爱的小亭子,假山和池塘。陪着她的只有晚风和秋蝉的鸣叫,很安静。
“夏榆林,你就是个狗屁!你除了比我大,有什么比得过我?”
一声熟悉的咒骂从池塘的一角传来,让绿枝的脚步停了下来。这些年夏府的仆人们都知道,夏二爷一喝酒,一定是要退避三舍。此人要么就是好色对婢女动手动脚,要么就是发气将男仆打得有苦难言。
“你真以为你比我厉害?我告诉你,当年那是我让的你!”
含混不清的酒话还在继续,在宁静的夜里显得分外难听。然而夏榆林的卧房与此地相去甚远,整个花园除了绿枝没人听得见这些气话,也没人愿意听,反正一年到头都是一样的路数。
若是以往,绿枝肯定会装作什么都没听见快步离开,可今天不一样,夏二爷的声音逐渐远去,耳里自己的呼吸声越来越清晰,她的目光锁死在远处的账房屋檐上,可又好像什么都没看到。
直走,就是夏府的账房,沿着脚边的池塘朝左走,就是烂醉如泥的夏二爷。她立在原地,眼神失焦。月光下,绿枝的脊梁还是那么直,可瘦弱的她在晚风中又显得很是不堪一击。
“老子要养女人关你屁事,你不就是心疼你那点儿钱嘛。你的钱又不干净,我花它怎么了?这么些年我没为家里出力吗?啊?五千两算什么,老子就是花一万两那都是老子该的,都是你欠我的!”
喋喋不休的话越过池塘飘过来,绿枝还是站在原地不动,背影立得像是一根竹竿。秋蝉还在叫,好像是一位朋友在陪她。约莫过了半柱香时间,这个人影终于迈开步伐,她一步一步,走得比回府时还要慢,但是不再恍惚了,坚定得吓人。
她沿着池塘边走,这与去账房的方向截然相反。绿枝面上虽无表情,可离夏二爷越近,脸上的笑容就越明显。先是含笑,最后是微笑,柔和得很动人。
“谁?!”
凉亭内,一名约莫三十多岁的男子头眼昏花,满口酒气地问道。
“二爷,天气凉,您可别再喝了。”绿枝低着头,嫩白的脖子暴露在空气中,声音细柔动听。
“……”看清楚来人,男子咧嘴笑了招手道,“你、你过来,让、让我好好瞧瞧。”
绿枝身体颤抖了一下,最后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向前踏出脚步。
那一夜很长,也很短。一醒来,天还是那片天,云还是那样的云。陶芊芊依旧要费心和夏榆林的十八房姨太斗智斗勇,夏香香依旧在自己的低保户小院里发呆,夏榆林依旧乐不可支得在自己的小账本上记账。所有人都与昨天的自己没有区别,除了绿枝,只有她的世界改变了。
若干年后的一晚,弘松看着脸上添了刀疤的绿枝,心想如果绿枝没有走向夏老二,未来的人生会是怎样的。他没有问出口,即使问了,彼时的绿枝也给不出答案。这个问题她早已问了自己无数遍。如果,如果,如果……最后心很累,觉得也没有什么必要问了。
时至今日,绿枝看着齐府喜气洋洋的灯笼,亲人赤红的喜服,满院的宾客,不由地再次想起那日在茅屋内说过的话。
是了,这些富贵,她真的给到了。
“夫人干嘛用那种眼神看我?”在齐府一处僻静的角落,绿枝抹抹眼角的泪花,笑出声来。在新人拜堂之后,夏香香为了询问绿枝前因后果,故意装疯卖傻将朗嘉石与弘松支开,此时没了顾忌,绿枝要轻松一些。
听完叙述,夏香香想说话,可最后什么也说不出来。外面宾客们的嘈杂声在这里显得不真切,好像隔出了另一个世界。
“我当时合计得很好,若去偷银子,保准是死,可如果去爬夏二爷的床,指不定不止三百两,以后的吃穿都不愁了。哈哈哈,哪里晓得我还是笨,屁股还没坐热就被踹下来了,不过好在我第二天就去账房支了银子,尽数给了他们,那天下着大雨,我穿得可好看了,还有婢女给我打伞,别提多气派。夫人您是不知道我进村里时的情况,周围的人都看傻啦。”
绿枝还在笑,好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可话还没说完,夏香香就冲过去给了绿枝一个大大的熊抱,让绿枝陡然止住:“哎呀,夫人您这是干什么?!”
“这叫拥抱。”
“这、这、这怎么行?!”
“没事了,以后跟着我,吃香的喝辣的。”夏香香拍拍绿枝的后脑勺。
“……”
原本还算平静的脸孔逐渐变了,绿枝想要忍住可怎么也忍不住,最后终于放声大哭,豆大的泪水划过脸庞:“呜哇哇哇……”
夏香香就这么用力抱着绿枝,一句话也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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