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寄宿在主人衣袍上的灵?牧野琼猜测着。
路旁的花木成精,扫地的扫帚成精,墙角靠着的纸伞成精,乃至衣服成精,在平安时代,这个灵气丰裕的时候是很常见的一件事情。初诞生的精灵懵懵懂懂,没有多少自己的意识,它们安分地待在各自生活的地方,并不会对主人造成多少伤害。
然而远处美艳女子的本体,那件黑红双色交叠的和服却是不同。原本绣着的绚烂的粉色樱花已经变得与衣服底色相同,一树樱花盛开,灰黑色的枝丫从腰部长到了肩膀,穿在身上,就仿佛有什么在紧紧地抓住主人的肩膀。
红色与血色等同,加上相较男子,女子的阴气更重,本是一件普通的红色和服,但因为吸收了主人的不甘与怨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最终成为了精怪。又因为作乱沾上了血气,由精怪堕落为妖邪。
吞噬人类对于妖怪来说是一件上瘾的事情。当第一次品尝到了甜头,尝到了凡人血肉的滋味,伴随着体内妖力的增长,贪婪之心便如决堤之河,开始泛滥,一发不可收拾。在妖怪的世界里,力量是唯一追求的事情。
想要更多,我还想要更多!
于是从被动变为主动,开始主动觅食。
不是所有的妖怪都能够抵抗人肉的诱惑,也不是所有的妖怪都有毅力,能够不凭借外力,靠自己变得强大。
常人见来,它幻化成了女子的模样。眉目婉约,黑发蜿蜒及地,娇美而晶亮的眸子里满是哀愁。一眼望去就是让男子怜惜的模样。那引路的平民男子已经看直了眼,包括陪行的几个侍从也是垂下了眸子,不敢直视。即使知道那十有八九是妖鬼之流,却无法心生怯意。
不,不是幻化!牧野琼神色一凛,那女子并非幻化而出,身形纤细,弱柳扶风,却并非瘦弱导致。若没有猜错,她应该已经套上了一层女子的皮囊,而那皮下无骨,无肉。
女子体内妖气已经能够收放自如,并非那种一夕之间变得强大而不懂得控制的妖怪,难怪有胆量在阴阳师面前现身,排除被发现的缘故,恐怕也有几分底气,故而没有直接逃窜。
“藤原家的公子现在何处?”
考虑到此行除了解决妖魅作怪,主要目的还得找到那位藤原家的公子,安倍泰明只是握住了脖间的念珠,并没有第一时间出手。
开口的是随行阴阳师中的一人。在安倍泰明不参与阴阳寮事务的时候,余下的阴阳师都是隐隐以他为首。姓氏为田岛的阴阳师一副官僚做派,他阴阳术并没有多精通,只是惯会拍须遛马,讨好了一些朝上的高官,背靠大树好做事,地位也是水涨船高。许是有了底气——因为当世大阴阳师唯一的弟子就在此处,又或许面对这美艳女子,他生不起面对面容恐怖的恶鬼时候的惧意,故而田岛又恢复了平时面对那些低一级的普通阴阳师的态度,高高在上,目中无人。
“藤原家的公子?”
女子露出了一个妩媚的笑容,倒是冲淡了那股婉约的气质,仔细瞧那目光中流露出了一股轻蔑。她挽了挽额边一缕秀发,美目潋滟,“那又是哪位呢?杀了?吃了?妾身可不记得你说的藤原家的公子究竟是谁。那些恶心的男人……”全都是一个样子!
一瞬间,仿佛有另外一个影子在她的身上重叠。尽管只有短短一瞬,仍旧被牧野琼捕捉到了。不对,不仅仅是旧物所化之灵,她身上恐怕还有旧主人的未曾轮转的魂魄!
“你说,他们喜欢的,是否都是妾身的模样呢?”
一双凄切的眸子扫视着在场众人,并没有单指出那个“你”是谁,仿佛只是自言自语。
那种重叠之感更加强烈了。究竟是和服妖灵在发问,还是那个逝去的佳人在发问吗?
“如果这副皮囊变成了这样呢?”
浓浓妖气伴随着森森鬼气散发出来,阴冷的感觉遍布全身,再看那女子,哪有先前佳人的模样?半边脸颊已经腐坏,全身上下多处已经溃烂不成样子。
“既,既然藤原家的公子已经不幸罹难,我们不如……”
不知是谁开口,却被身旁人扯住衣袖制止。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即使藤原家的公子死了,也不能暴尸荒野,否则,那位好名声爱惜羽翼的藤原道长可不会放过他们。
“可有什么办法让‘她’说出呢?”藤原鹰通转向安倍泰明。安倍泰明迟疑了片刻,随后摇了摇头。他只懂得伏妖制鬼之术,可以威逼,却不一定能够保证那鬼魅开口说实话。
场面一时间僵持了下去。
“呵——”女子嬉笑一声,半边容貌又恢复了白皙,只是见过了之前狰狞的一面后,不会有人再次心生旖旎之感,“怎么,这是不打算动手吗?”她所索性儿靠在门边,一派惬意风情。
“既然诸位大人不出手的话,那不如让妾身来说几句?比如这位田岛大人,您一日前前往游廊,与游女一夜风流,两日前却跟左大使家的姬君互诉衷肠,约定终身,三日前却还是少纳言夫人的入幕之宾……”
田岛的脸色瞬间黑了。诸人也是神色各异,虽然谁背地里都有些见不得人的事情,但暗地里知道是暗地里,被人明晃晃地指出来,就是丢份儿的事情了。虽说平安时代这类的“风流韵事”不少,但田岛不过一小小阴阳师,如何能跟这些贵族公子比?
“再比如说几日前的那位藤岛大人,口口声声信誓旦旦地要纳妾身为妾,怎么不想想之前山盟海誓,转眼却抛之脑后,最后一尸两命的瑛姬?她可是到最后都不肯说出那人的名字……即使是你们要找的藤原家的公子,你们可知道他一年内曾经虐杀了数名无辜的平民女子,最近甚至沾上了低阶官员女儿的性命,不过是有心人帮忙遮掩罢了,畏于藤原家的权势不敢开口,真以为就瞒得好好的?人前还是个翩翩公子,谁能想到竟然是个畜生不如的家伙?若不是藤原家宅有着阴阳师布好的结界,恐怕早就被那群不甘的亡魂拖去了三途川呢!”
一段风流韵事的背后,得利的往往都是男子。未嫁之女为男子的轻薄付出了代价,所谓的风雅背后掩藏了太多的残酷。
从五位下治部少辅的庶出女儿瑛姬,姿容绝世,善和歌焚香,美玉一般的人儿,虽身份低微,却难掩风华。其父本是打着待价而沽的念头,想着最后卖个好价钱,谁想在年前不知为何匿了消息,之后被匆匆传为暴病身亡,谁能想到其间竟有这样的缘故。
也不知这妖物是从哪里得到这些消息的!
“我杀的,可都是些该杀的负心人呢——”女子以袖掩面,眼底隐约红光闪烁,“妾身可不是爱纷争的人,但若是有人先招惹的话……可别怪妾身不客气了!”强大的妖气一瞬间外溢而出,竟像是存活多年的大妖才能拥有。虽无法与之抗衡,但拼个鱼死网破,或者趁乱逃走也不是难事。
“先解决她吧,不能再让她害人了。至于那个家伙……”藤原鹰通面色难看,有些难以启齿,出了这样一个败类也让他颜面无光,“回去我再跟父亲大人详说吧。”
安倍泰明闻言后已经开始默念咒语,一圈蓝白色的“气”从他的身边扩散开来,寻常人无法看见,包括夏目贵志,橘友雅,藤原鹰通以及少数阴阳师在内诸人则是又一次感觉到了惊叹。尤其是夏目贵志,在真正意义上接触到了阴阳道的时候,才能体会到什么叫做灵力深厚。
然而这一次,众人都失算了。牧野琼惊讶地看着那女子衣袖一振,轻松化去那一击。强如安倍泰明也有败退的时候,在刚刚的那次交锋中,即使那一击不过只用了七成力,但这绝对不是一般的妖怪能够接下的。
他们之前都低估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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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草丛生的小院里盘旋着一条黑蛇,野鸟盘旋后停在古木树梢,发出沙哑的鸣叫声。
垮塌的墙壁,青苔杂草在地上蔓延,就在那破败的小庙里坐着一个男人。
他有着蓬松过肩的黑发,微卷,没有多加修饰。面容不过二十出头,分明是平凡的五官,放在人群中一眼都无法注意到的那种,却有着说不出的气质。
“四十多年了,真没想到……”话中分明带着一股沧桑的味道。
“乖孩子,过来——”
他好像是在对着空气中说话,然而下一秒,一个暗蓝色头发的男孩凭空出现在了庙中。他赤着脚,穿着松散的和服,腰间只系上了蓝色带子作为修饰。男孩面容肃然,抿紧了唇,稚嫩的脸庞上不复孩童的天真。
“替我去把她们唤回来吧,螭也该玩够了,还有惠姬,她这次做得有些过了……那个人回来了,她那点儿东西就不够看了。”
“是,父亲大人。”似乎是想起了谁,男孩的眼角弯了弯,方才的故作老成也被抑制不住的笑容打破。
“我一定会把绯喊回来的。”说罢一个转身,就消失在了破庙中。
庙里,留下的是男人晦涩难辨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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