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家的每一次祭祀都会迎来各界大宗前来观望。阳冥司继天神委任,每一次的祭祀大典皆是可遇而不可求,若是能近距离感受天地道义,万物灵气,且不说自身修为更加精厚,就是阳冥司所散发的灵力也能让他们受益匪浅。
而这位年轻的阳冥司也从未让他们失望过,无论是修为、能力、气度、仪态皆是不可挑剔之才。这其中也有不少人曾多次感悟过阳冥司的恩惠,但却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位年轻的阳冥司如此不顾礼节,匆忙退场。
哪怕祭祀已经结束,但作为少掌门,如此将各族大宗人士晾着,着实有些落了面子。端木寺芸看着几位尊贵的各氏族族长,以及其他小众天、灵媒界德高望重者,对端木熙又是恨铁不成钢,又是疑惑他怎会如此不识大体,多半是与那个半道出家的影灵有关。
端木寺芸天资卓越,性格要强,从小便勤奋刻苦,然而阳冥司之位终究落在了端木熙手中。她心里不甘,却又对端木熙怨不起来。而端木熙向来不管族内大事,尤其是章轩去世后,端木熙便当起甩手掌柜,将端木家族忽视得彻彻底底,这所谓的少掌门当得真是令端木寺芸又气又笑。
虽然心中也有过怨怼,然而每看着在外总是一副高贵清冷的阳冥司因祭祀而疲惫不已的虚弱模样,又想到这人的过去,便多了几丝怜惜之情。也罢,端木家对端木熙有愧,她心里也是有个天秤的。更何况,再怎么说,端木熙也是她端木家的人,端木家的事情容不得外人掺和。
她年纪轻轻,也还未成年,上任掌门去世,少掌门不管事,这家族生意上的重担还得由她挑着。幸好她身边还有一个端木寺明,让她还能在这个错综复杂的大家族中稍微喘一口气。端木寺芸心想着,看向秦诗瑶的眼神多了几分复杂,而面色神情却是滴水不漏。
这位面容清冷的少女轻咳了一声,在她身边的端木寺明便懂了她的意思。在众人未察觉时,已然带着暗卫从另一条道路追着端木熙去了。
端木寺芸压下心里的不安,示意一旁的侍女带着秦诗瑶先去休息,紧接着才正了正脸色,俯视着祭祀台下正议论纷纷的众人。
不管怎么说,端木家族的面子是不能失的。
端木家族上一任掌门去的早,为了不让权势被那些旁门瓜分了,端木寺芸便从太奶奶那里得了不少权,若是端木熙不在,这个家自然是她出面的更多,这位二小姐的声名不比端木熙的少。所谓的官话,套话,端木二小姐也是信手拈来。
然而,谁也没想到,变故又一次出现了。
这边端木寺芸正安抚现场,突然祭台上原本用来镇坛的落月剑华光四射。
众人连连为这奇观惊呼不已,议论纷纷。
端木寺芸脸色一僵,因这落月剑已是杨敬华之物,但在其认杨敬华为主之前从未发生过异样,如今却像是活儿过来。
那剑锋锐的冰冷,从剑身骤然出现几道金色符文,而后外面银色光华一层层剥落,露出来的竟然是黑红血气。
在众人还未全然看清之时,落月剑倏然化作一道紫红光芒飞了出去,似是寻着主人去了。
所有人哗然,惊疑这剑竟然灵气非凡,不愧是端木家的镇庙之宝。然而无人发现在祭台最外围,一个带着兜帽的灰发男子悄无声息地离去,没有惊动一草一木。
与此同时,在远方眺望着祭台的黑发的中年男子身体一僵,手中紧紧攒着的毛笔倏然掉落。“师傅?”褐色头发的少年奇怪地看着男子。
“这,这不可能。这股力量是……”男子踉跄着,被少年及时扶住。他双眼紧闭,早已成了盲人 ,却依旧能感应到来自天地灵脉传来的异样波动。“竟是这么快吗?”他喃喃着。
“师傅?您所指的是什么?”少年看着男子这副模样,心中不安,说道:“今日是阳冥司祭祀之日,难不成……”难不成那位阳冥司又做了什么惊世骇俗之事?
男子闭口不言,只是神情愈加肃穆。少年一怔,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男子如此表情,恐怕此次是真的遇到了什么大事了。
世人只知端木家一直站立在灵媒界的顶端,阳冥司诞生于端木家。然而到底是阳冥司成就了端木家族,亦或是端木家成就了阳冥司?无人得知,阳冥司是从何而来。无人得知,灵媒血脉中所隐藏的力量又是从何而来。
混沌初起,万物皆为一,此为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然,夫物芸芸,个归其根。所谓黑白,善恶,喜怒,皆是如此。
“端木家该乱了。”灰发男子信步走着,突然停了下来。他正是早先独自悄然从人群中离开的那位。
此时周围安静的可怕,树木如同虚幻,无风,无声。
“阁下出来罢。”灰发男人浅笑。
“你是何人?本座从未见过你。”寅哲突然出现在此人身后,手里还提着一坛酒,微眯着眼盯着他。
“我是谁不重要。”那人轻声说,“我已经从这无尽轮回脱身而出,自此,世间再无我的因果。只可惜,你那徒儿却还要在这地狱苦苦挣扎很久很久。”
徒儿?寅哲一愣,他从何而来的徒儿。
“你这人说话弯弯绕绕听着本座心烦得很,倒不如本座刨出你的元神好好搜上一番来的快。”寅哲之前为杨敬华的事闹得心烦意乱,又见阳冥司祭祀大典,思起过往的某个无赖,心中愈加郁闷。他也没有参加这次祭祀大典,而是随便找了个地方翻出从端木家搜刮来的酒喝了好几坛。
此时,脑袋被酒精弄得昏昏沉沉,也懒得思索这人话中含义,只想先打一架畅快一下。于是,不再多说一句,他直接化作一道火红闪电,爪似利刃直朝灰发人心口而去。
男子轻嗤,不动不闪。寅哲见此,酒醒了八成,脑袋也转得起来,只觉得其中有诈。果真,那人看似未动,然而寅哲的手却是从其身体穿过,就像是碰触到空气。
这怎么可能!这次寅哲是真的酒醒了,一个侧空翻稳住身形,急忙转过身。却在见到那灰发男人后顿时失了声音。
“你!”他大惊失色。
那灰发的男人摘下兜帽,露出漆黑的眸子。额上是一个金红色玄鸟图纹,十分古怪。但令寅哲吃惊的是男人的外貌。
“杨宁!”他只觉得不可思议。杨敬华作为杨宁的后代,自然与杨宁十分相似。然而眼前这位,除了发色,外貌与杨宁却是一模一样。
“这怎么可能?杨宁不可能还活着!你到底是谁!”若说之前只是玩玩,这次寅哲是真的被惊动了。
那位断臂剑客,杨宁应该早死在一千年前了,他怎么可能还活着?
“杨宁?”那灰发男人便笑了,“是了,我忘记了。”说着,他若有所思地摸着自己的脸,“这张脸,的确是与他一模一样。也罢,所有人都分不清我们两,就连师父也时常弄错。”
寅哲顿时大惊,只觉得一股强烈的危机感迎面扑来。
“你……不是杨宁!”
“我自然不是,我若是那傻弟弟的话,又怎么会搞成今天这副模样?”男子叹息,“阿宁总是太傻,我早劝过他,天道绝非是他能够糊弄的,可惜他偏偏不听劝。”
传言,千年前,杨宁除去作恶多端的魔主,赢得天下美名,然而无人得知这背后的故事。就像是世人只知杨宁,却不知他还有一个兄长。
灰发的男人眉眼柔和,嘴唇一勾,声音缥缈悦耳。
“吾名杨辰,乃是杨宁的兄长。小狐狸,你且放心,我此次来的目的可不是为了端木家族。”
寅哲瞳孔猛缩,为自己听到的爆炸般的消息懵了。
“不过,接下来的事情便是违背了天机,为了你的小命着想,你还是先睡上一觉。安心,等你醒来的时候,便会忘记所发生的一切。”
黑暗的通道里,一个少年不断朝着仅有的光奔跑着。
杨敬华只觉得头疼欲裂,他的耳边时而有人轻声低语,时而怨魂凄厉地尖叫,时而又是人们纵情靡乐之音……那些声音不断缠绕着他,困扰着,最后化作佛陀诵经梵唱之音。
他不禁为那众生之象,万象之声而渐渐停了下来。
然而,那些声音又变了。
佛陀的金身突然被一只手剥下外皮,而那双原本清明的眼目则变成无尽的黑洞。
嫉妒,邪念,贪婪,懒惰,怨恨……正如他之前看到的幻象,唯一不同的是那些恶念幻化而成的怨魂包围的却是自己。
杨敬华觉得脑子一片混乱。
梦境和现实揉成一团,他的眼睛花了,只觉得眼前的道路变得扭曲起来,上下左右摇晃着。他的双腿宛如千斤重,双耳也出现了幻听。但是一直有一个声音不断地喊着,【快逃!】【快逃,杨敬华。】
【离开这里,离开这个世界!快逃!】
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杨敬华觉得自己像是重新活了过来,心脏飞快的跳动着。他的大脑依然混乱着,根本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潜意识地服从了那个陌生的声音。
跑!不断地跑!
他踉跄地沿着弯曲的道路不断朝前跑着。
直到一个毫无波动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出现,“杨敬华,汝以为汝能逃出去吗?”
他被吓了一跳,差点瘫在地上。幸而身后突然探出一双胳膊,强力地支撑着他,带着他朝一团黑暗冲去。
于是眼前的画面又变了。
这一次,他看见一棵巨大的树,树身笔直向上,树冠直冲云霄,隐没在天际之上。树根却扎得极深,几个人粗大的树根直直埋入灰暗之地,杨敬华浮在半空之中,看不清那树根要蔓延到何处。
“那里是地狱。”有人轻轻叹息。
他感觉到背后猛地被人推搡了一下,他的身体朝着那无尽黑暗之地堕落。
【你又忘记了,杨敬华,你曾经所遭受过得,承诺过的。】男人贴着他的耳朵轻轻说道,【吾曾受神灵指引,立下契约,引领众生归位。然,吾终究不愿受制于‘人’,天地无情,吾却非是无情之人,隧违背天意,受尽磨难,被天神罚至与此,这才看见吾之后辈的下场。】
【皆不过是天地间的奴隶罢了。】
杨敬华被身后之人的话语所震,眼前的黑暗却突然消退,随即而来的是炽热滚烫的岩浆。【牛马是人的奴,百姓是帝王的奴,帝王是天下的奴。】那人咯咯笑道,【阳冥司,却是这天道的奴,永生不得解脱,即使死去也被永远捆缚与这里,直到赎清所有罪孽。杨敬华,你又是谁的奴呢?】
杨敬华瞪大的眼睛,因为他看见那些树根错综盘绕着,一半为混沌黑暗淹没,一半为炽烈地火烤噬。而那密密麻麻的树根中,却是数不尽的光点。
每一个光点,都是一个灵魂。
而最为让杨敬华震惊的却是那其中的一个光点给他的强烈的熟悉感,那种感觉甚至让他忘记了身后之人。
“端木熙!”他虽忘记了许多事,但是有一个人却是他穿梭时空无数次也不会忘记的。
那不正是端木熙,银发的青年,穿着白色祭司长袍,静静沉睡着。而其周围则是黑红赤炎,已经蔓延爬上青年的灵体。
杨敬华大怒,当下抽出一柄剑,将那些污浊的东西斩了干净。他身后的男子耸耸肩,只觉得无趣,当真无趣。也是,毕竟这样的画面他已经看了九十六次了,每一次都是这个样子。
每一次都是毫无例外。
于是,他默默数着数。这又是多少次了呢?
看着杨敬华焦急地喊着端木熙的名字,试图将端木熙从树根里扒出来。
多少次都是一样啊。
男子微微侧过头,正如他所想的一样。端木熙不会有任何反应,正如所有“阳冥司”一样。
【他已经死了。】
“不!他没有死。”杨敬华只觉得胸口撕扯般的疼,“我见到他了,他怎么可能会死!他不会死,我好不容易才……才……”说完,他猛然僵住。
亘古的记忆席卷而来。
【汝想要救他?那便让吾看看,汝为了救一个本该身死道消之人到底能付出多少代价。】
【汝可见这灵树,此树名为‘时熵’,维系混沌法则,生死轮回之物。此树三百亿年开花,三百亿年结果,三百亿年凋零。至汝于此,已有八百九十九亿年。】
【汝若是想要改天换命,吾便允这最后亿年,汝当如何?】
那声音非男非女,所言更非任何生灵的语言。杨敬华灵树面前,只觉得三千世界扑面而来。而后,他听见一个并非是自己的,却又熟悉的声音说道。
【这最后亿年,我定不会输!】那人站在杨敬华面前,只见得一个侧脸。灰发,黑瞳,却是与自己的模样近乎相同。
【好!好!好!】那声音大声道,【吾便拭目以待,汝这异界之魂当如何破了这命轮。】
杨敬华一怔,他只觉得这画面是如此的熟悉。
那人微微转身,似乎看见了自己,薄唇勾起,额间金红玄鸟图纹直直刺入他的眼底。
于是,画面陷入沉寂。那人一步步朝他走来,杨敬华便听见那声音沙哑而低沉得仿若在耳边。正是之前那个让自己逃跑的神秘之人。
【不是让你逃吗?杨敬华,你怎么还站在原地?】
“什……什么?”他大惊,连连后退。
【杨敬华,你看……】那人指着灵树。
他不受控制地顺着那人的手指向上……
“不!别看!”突然,他的眼睛被一双手蒙住。
于是,他听见自己一直在幻境中听到的那个声音清清冷冷怒叱道:“杨辰,你好大的胆子。”
“落月,好久不见。”男子却是笑眯眯的,背着手信步而来,不紧不慢。
“前辈?”杨敬华觉得记忆混混沌沌,只模糊记得似乎是有一个叫端木落月的人。
“别说话,静心,闭神。”这次碰到熟人是端木落月没有想到的事情,但是他却没想到这次的熟人竟会这人。
杨敬华倒是听话,乖乖照做。而端木落月却紧张起来,“你应该已经死了才对。”
“没错,我的确本该死了。”男人走到离他们五米之远就停了下来,“阿宁那一剑倒是狠,我那三魂七魄硬是被斩了只剩这一魂一魄,不过幸好我与阿宁血脉相连,又借着他的魂魄才能保持自己灵体不灭。当然,最重要的是,我与‘神’的赌约还未分出胜负,又怎么会舍得死去呢?”
“什么赌约?”落月自是聪慧,又思及往事,便变了脸色,“是杨宁?”
“算是其一罢。”男子微笑道,“不过你也无须如此提防我,毕竟我与那杨敬华也有些关系。杨敬华是阿宁的后人,也是我的后人。更别说他与地狱有协约,我亦与‘神’有协约,说到底,我们都是一样的。”
“杨敬华是为救一方世界而签订的契约,而你则是害及一方世界之人。你二人又怎能比较?”端木落月有些嘲讽,“你、我和杨宁,我们三人之间的恩怨早已还清,若是你还有何不满,大可向我来,何必再来扰乱他人的生活?”
男人笑了,他说:“落月,正如你所说,我们三人恩怨在我死去的那一刻起,便已结清。可是,你似乎还遗漏了一样东西。”说着,他看着被落月蒙上眼睛的影灵,慢条斯理说道:“你难道一点都不好奇吗?为何阿宁早年被挖去了心脏,却依然活了下来,还陪伴了你那么多年。”
落月怔了,他只模糊记得,早年,他亲眼见到杨宁被人杀死,可是第二天那人却像没事人一般回来了。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另一只手颤颤巍巍地附上杨敬华的胸口,随即,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落月,阿宁一直以为那个婴儿已经死了,所以他根本就不知道。”杨辰笑了,“那个孩子本就是时间错乱的产物,是不该存在的‘灵’,他出生下来时,看似死胎,其实他一直都活着,而我救了那个孩子,也多亏了他,阿宁才又多活了那么几年。”
那个孩子……落月的手微微颤抖,这也让杨敬华有些疑惑了。
那个孩子是谁?杨宁是谁?他们在说什么?
“你不是人。”端木落月咬牙切齿大骂。
“我当然不是。”灰发男人笑眯眯地说:“落月啊落月,只可惜,你曾窥视世间道法,却还是不懂人性。正如我曾说过的。我愿意帮你们成为天下第一宗,受天下人崇敬,也能让昔日辉煌的阳冥司堕入深渊,从此光辉不再。”
“我只是略施小计,受人敬仰的阳冥司大人便成为了众人口中作恶多端的魔主。至于你身边的这个灵魂,我又何须动手呢?他早已为自己书写了结局,而我只需等待终结就足够了。”他似是提示着,“他有着杨家的血脉,然而他的灵魂,却和我一样。”
端木落月听此,震惊不已。他曾也猜测过,为何杨敬华能够扭转时间,穿梭于不同时空之中,甚至与天命抗衡到现在,还能留存着自己的意识。听这话中含义,难道杨敬华的灵魂还藏着其他自己不知的秘密吗?
杨辰意味深长看着已经被封了神智的杨敬华,“落月,这世间有生印,有死印,生死轮回达到平衡。世人只闻生死,却不知还有一印,无象,本不该存在,扰乱天命,却能改天换命。”
“你的这个小影灵,最终也不过和我一般下场。”说罢,他哈哈大笑,身体骤然消失,融于灵树之中。
端木落月心下一紧,只听他留下最后一语。
“罢,好歹也算是我的后人,便送他一个礼物。”
灵树破碎,众幻象消散。
而与此同时,外界。
端木熙几乎快握不紧法杖,祭祀耗去他太多灵力和体力,若非他凭着毅力撑着,只怕早已经倒下了。
“杨敬华!”他那不省心的影灵总算是停了下来,端木熙微微松了口气,又有些气急败坏。他握着少年双肩,将人转了过来。“杨敬华,你到底是……”话未说完,怒意与担忧还挂在脸上,然而他的身体却被一股冰冷之气穿透。
锋锐的剑锋刺穿了他的胸口,而眼前的少年,紫眸冰冷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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