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便是圣人祭,儒门三相皆打算于圣人庙秉烛夜谈。
他们席地而坐,于已故圣人的塑像前叙话,儒门三相虽渐行渐远,却五十年一聚,五百年来无人失约。
虽然沈游之仍然对风飘凌冷言冷语,情绪却缓和许多,不再操戈相向。白相卿弹琴,二人手谈,聊五十年来依依琐事,闲话平生。
谢景行虽然被收入门下,但终归时间还短,不能融入他们师兄弟的谈话。于是他在参拜过圣人像,很有眼色地起身告辞,打算回住处。
儒门提供给弟子的住所名为‘学子监’,距离圣人庙有段距离。他需要穿过小径,横渡儒门十三景之一的梅花林。
夜已初明,一轮玉蝉高悬,投下皎皎月光。
晚间山风微凉,谢景行轻袍缓带,从小径穿行。一路上蔓生野草,夜露沾染了他的衣摆,微微的凉。不多时,他接近了梅花林。林外有半截残碑,圣人亲笔,笔走游龙,刻文“苦寒来”。
寒梅千树,隐隐幽香透骨而来,一条幽曲的小径延伸而出,布满落花,被月光照彻。
山上天时本就不符世间规律,可早间,这里梅花枝头还是光秃秃一片,浑然没有开花的迹象。白相卿此时在圣人庙与同门清谈,那拨动此处天时的,又会是谁呢?
谢景行凝神看去,林中却有隐隐魔气涌动,如雾气般流动,弥漫整个梅花林。正是这魔气启动林中阵法,才有这云蒸霞蔚般的夜间繁花。
“果然是他。”谢景行想,“明日便是我的忌日,他怎么会在这里?难道是恨得发疯,连灵位都不肯放过,想来大闹一场?”
他阖目,又想起了黑暗中一双赤色的眼睛,燃烧一般,透着滔天刺骨的恨意。
如坠焰海,如饮冰,如吞雪。
可他想转身离去时却已经晚了,林中阵法感应到有人踏足,霎时间变了阵型,将他扯入其中,转眼间,他便处于树林中心,四周都是幽影。
他到底还是心神不定,入了这十里梅花的阵中!
这阵法虽然由曾经的他制定,但是具体规则还是由启阵之人的心思而动,即使是他,也不能保证全身而退。
谢景行手执梅枝,在树上轻轻一点,留下灵力印记,然后再度谨慎地观察四周景象,根据树木的排列位序,想要算出破阵之法。但是对方境界碾压他太多,灵力标识很快就被魔气侵略,四面八方溢散的魔气完全遮蔽了他的视野。
这气息太霸道,也太炙热了,仿佛被一团烈火拥入怀中。
谢景行呼吸一促,竟然有些心烦意乱。
魔气浓郁如沸腾的血池,连如白瓷般清透的寒梅花瓣也被侵染,在月色之下几乎能看到透明的红丝,竟是将这十里灵梅彻底染成血梅!
谢景行现在不过筑基期,圣人坠天之时,对方却已经是半步圣人境,为魔道最强。如今修为,怕是也不亚于当年的自己了。
差距太大,挣扎无用。谢景行拢起袖子叹了口气,怀中的匕首易水隐隐灼烫,发带束着他墨色的发丝,在凛凛魔气之中纷飞。
这能抵挡对方的一招一式吗?谢景行思虑半晌,还是苦笑摇头。
圣人境与渡劫境的差距,并不是人数能抵平的,别说法宝,就是儒门三相本尊联手,也未必打的过。只怕那人疯起来,只有道祖佛宗双双来此,才能阻挡的了吧。
“多想无益,该来的迟早会来。”谢景行侥幸地想道:“如今我不过是个得了传承的小弟子,境界也不复从前,他……说不定认不出来呢。”
他被困其中无处可去,索性听天由命,穿过纷飞的红梅,向幽深的黑暗走去。不知过了多久,前方豁然开朗,他原来是到了阵中的凉亭了。
那里早有一人,正于亭中独饮。
男人坐在长亭之中,倚着栏杆,黑袍逶地,上面隐约绣着金色的纹路,在月光下仿佛流动一般。
他漆黑如鸦羽般的发披在脑后,背影极是强劲有力,自斟自饮的剪影孤独潇洒,却又透着尊贵雍容,仿佛君临天下的帝王。
谢景行远远站着,漆黑如深渊的眸子骤然一缩,即使他心态平稳,有所预料,在看到他的背影时,却也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像是不敢再面对一般。
那便是北渊洲之主,魔道帝尊,殷无极。
也是圣人谢衍早已逐出门墙的逆徒。
殷无极把玩着酒杯,饮一杯,倾一杯,浑然不顾那是千金不换的异域灵酒。
而亭下被酒液浇灌的地方,是一枝白梅,即使被魔气环绕,却孤傲至极,白的像雪。
其余被魔气染成殷红色的梅瓣从枝头坠落,又被罡风撕裂,委顿一地,唯有白梅孤芳自赏,迎风独立,在一地艳红之中格外刺眼。
“怎么就只有你纤尘不染,叫人讨厌。”黑袍的魔懒洋洋地撑起下颌,抬起腕子,将金樽之中的美酒从花瓣之上淋下。
裹挟着魔气的葡萄美酒从洁白的花瓣上流过,尽数没入土壤。
而花瓣依旧灵气浓郁,昂首独立,即使被如此浓厚的魔气浇灌,也不曾屈服半点。
谢景行抬眼看去,那是自己数千年前种在那里的梅花,那时殷无极还未叛出门墙,还给梅花取了名字。
叫“不染”。以示高洁脱俗,不染尘埃。
此时,他却一心要它染上血色,要它毁了。
仿佛在和谁较劲一般。
“不愧是他手植的梅树,和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魔自言自语着,却是讽刺地轻笑:“宁可摧折,也不弯腰,好,当真是好。”
他像是和谁置气一般,抬起手,却是想要将这倔强的花彻底碾平,让它零落成泥。
可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作罢,像是失了兴趣似的移开眼,随手掷下金樽。器皿发出当啷的响声,滚落在地。
谢景行知道必须快走,可脚下却像是生了根似的,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心里想道:他大抵过的还不错,万魔之上,一令天下从。
在自己死后,道祖逍遥,佛宗隐世,也无人会再主动阻他,拦他,教他回头,他也应当事事顺心了。
魔道帝尊也不回头,只是支着下颌,低沉地道:“按往年的惯例,今日的儒门三相,理应在圣人庙里陪着他的灵位,一夜闭门不出。”
他醇厚而低沉的声音响起,谢景行指尖仿佛过电一般,然后浑身一麻,脊背窜上如冰水一般的寒。
他嘲讽似的笑了笑,微微调整了坐姿,双手交叠放在膝上,轮廓优美而性感。他慢条斯理地道:“是新来的弟子?倒是不懂规矩,白相卿难道没有叮嘱过你,今日在外夜游会碰见我么?”
魔道的帝尊有一张俊美的近乎霸道的脸,眉飞入鬓,赤瞳如焰,目光扫过之处,那股燎原烈火能够转瞬间烧尽一切。
世人皆知他有两副面孔,平日看似温驯尔雅,君子翩翩,不过表象,是曾经圣人谢衍的教化之功。而他的另一面,却是彻头彻尾的暴君,狠辣疯狂,喜怒无常,让魔道众人闻之悚然色变。
“明日便是他的忌辰,本尊也不想在今日开杀戒,扰了心情。”
“……”
“不想送命就退下。”
他从腥风血雨中闯出一条登顶之路,手染鲜血,杀人如麻。捏死一个小弟子,对他而言无关紧要,只是“扰了清静”而已。
魔道帝王依然没有回过头,只是随意并指向东南方向一点,那里的魔气如避开什么一般,陡然一清,而那些阻挡去路的梅树,也纷纷让开。
谢景行微微低下头行了一礼,他刻意散下了发,遮掩住自己的侧脸。
殷无极还是原先的性子,对于不在意的人,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就是这种目空一切的倨傲,才是他唯一瞒天过海的希望。
谢景行收敛修为,低下头后,表现出敬畏惧怕的样子,与普通儒门弟子一般无二,却是汗湿重衣,心里却在祈祷,自己千万要平安躲过这一劫,别被殷无极发现。
他正欲退去,陡然听到身后声音。
殷无极道:“……等等!”
声音带着几分醉意,低沉而沙哑,撩的人耳畔发痒。
谢景行被他叫住,却是身体冰凉,如被点穴了一样定在原地。
“寻常儒门弟子见了我,不是告饶,就是告状,你却不声不响,倒是有点意思。”他侧过脸,兴味道:“不敢说话,不敢对视,是在怕我?”
他竟然心血来潮,要和这误闯的小弟子说上两句话了。
谢景行依旧一言不发。他毫不怀疑,如果殷无极发现他就是谢衍,定然不可能简单放过他。他们仇深似海,殷无极就是要了他的命也不奇怪。
殷无极不过是随意侧了侧眼,却在看到他背影的时候顿住了。
那小弟子看似寻常,可他在第一眼看去的时候,冰冷的血液却瞬间沸腾起来。
他绯色眼眸一挑,声音黯哑如鬼魅,不容置疑地命令道:“转过身来。”
随着他情绪的变化,本就弥散在林中的魔气陡然一乱,显得格外的深沉暴烈。
在魔道帝尊的一念之间,千树须垂首,万物皆低眉。
谢景行的心跳猛地一乱,他有自信骗过儒门三相,是因为他非常了解三人的性格,可以时时端着,演到他们信以为真。
但是,他完全没有把握能骗过殷无极!
殷无极对他的一切,实在是太过了解了。
“嗯?不听话?”殷无极见他迟迟不动,微微眯起了眼眸。他白而有力的手指只往前虚虚一张,然后如钳住什么一般,转瞬间收拢。
空间扭曲,时间静止。
谢景行暗道不妙,糟了,是缩地成寸!
他整个人被从百丈之外扯到凉亭之内,下一刻直接被对方的魔气缠上四肢,以一个狼狈而屈辱的姿态半跪在大魔的身前。
太近了,那股灼热到几乎疯魔的魔气。
还有男人身上熟悉的味道,那么血腥,那么狂妄,如同冷铁,又如烈酒。霸道与征服都刻进了骨子里。
谢景行刻意垂下的发丝遮掩住半张侧脸,雪腻白皙的颈子仿佛一捏即断,脆弱至极。他的冷汗已经浸透了脊背,长发如流云散落在地,而那修竹般挺直的脊背,也被对方的魔气强行压到弯折,如同一张绷紧的弓弦。
而殷无极,依然坐在原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眸色逐渐变成干涸的血一样的红,晦暗而汹涌。
他不过心念一转,便可令他狼狈不堪。
不过一个屈指,便能拿捏他的生死。
谢景行垂着头,不肯去看他的眼睛,心里却在苦笑,这回怕是跑不掉了。
一次坠天,三千年修为尽毁,他便必须在夹缝之中求生,隐瞒身份才能活下去,天数无常,对圣人来说,又是何等讽刺。
修者的世界,强者为尊。
“自己抬头。”殷无极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不要让本座说第二次。”
若是谢景行现在抬头,他就能看到对方几近失控的疯狂眼神,透着要将他囫囵吞下,直至融入骨血的占有欲。
见面前的人不答话,殷无极却已经倾身,屈指抬起了他的下颌,看见了他的脸。
一时沉寂。
面前的容颜如山水雅致,温润如一块上好的玉,让人爱不释手。明明与故人不同,少去几分孤高,却多了几分苍白的病气。可就是这种隐约的脆弱,教人更想弄脏他,染黑他,教他从云端坠落血海。
殷无极仿佛早就冰冷的鲜血在皮肉之下沸腾,死去的心脏重新跃动,他的神魂都在朔朔地战栗,浑身的欲望都在叫嚣,得到他,困住他,弄脏他!
折了他的翅膀,废了他的修为,用铁链缠住他的四肢,困于他的魔宫密室,成为他一个人的囚徒,然后用最肮脏的欲望玷污他,以慰藉这几近疯狂的数千年岁。
魔道帝王钳着他下颌的手指顿住了,在对上那漆黑的眼眸的一瞬间,笑了。
“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谢景行。”
谢景行答话,却觉得嗓子干涩至极,清冽如水的眼眸之中透着涟漪,神情明灭不定。
而殷无极赤色的眼眸,那里汹涌的情绪几乎能够将他淹没。本来压制在十里寒梅林中的血色的魔气,一瞬间冲天而起,仿佛要把这洞天福地改换为魔窟。
这一切都要他透骨生寒,感觉到对方冰冷到让人窒息的恨意。
“谢景行?”殷无极的声音低沉而醇厚,但是在念他名字的时候,却显得百转千回,有种难以言喻的血腥与缠绵。他淡淡地笑了:“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好名字。”
大魔指尖一抬,魔气化为丝线把他从地上生生扯起来,仿佛操控木偶的傀儡线。谢景行猝不及防,被细线一带,轻而易举地被他揽入怀抱。如铁一般的坚硬的手臂锁住他的腰,竟是以一种极为轻佻的姿态,把他拢进怀里。
魔道帝尊恣意,随性,却又放荡不羁。他甚至用手指亲昵地梳理他的鬓发,不似对待仇人,反倒像是在亲怜密爱一般。
“不知帝尊大人指路后又突然反悔,有何见教?”谢景行面色淡淡,眸子却染了薄薄怒意。
殷无极看着他漆黑的眼里掩饰不住的烈焰,那股灼灼的暗火,却点燃了他早已枯寂的生命,让他骨髓都在沸腾。
他伸手捂住曾经被锁链穿过的琵琶骨,似乎还残留着冰凉的感觉。
那是残存在身体里的记忆,他死也不可能认错。
他终于笑了,酣畅淋漓:“你说我要干什么?谢、云、霁!”
谢景行无法回答。世人都知晓圣人大名谢衍,可知道他字云霁的寥寥无几,唤他谢云霁的,更是只有殷无极一个。
殷无极神情森寒如鬼魅,绯眸凝血,一字一顿地道:
“以为这样便能瞒过我?别说是音容改换,兵解重修,我告诉你,你就是化成了灰,成了土,我都能一眼认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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