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游之还未磨着齿列透出带着寒意的笑,就被白相卿用萧敲了一记,凌厉的凤眼一挑,却是盈满流转的波光。美人笑与怒,都好看至极。
白相卿习惯了他的颜色,此时如视红颜枯骨,波澜不惊道:“刺激他做什么?不长记性,若是真把他惹恼了,你打得过他的心魔?”
白相卿算是服了沈游之,他从前一直在风飘凌的底线外反复横跳,没少被大师兄吊起来打,却依旧不长记性,非要从他身上捋下一把毛,挨了打才知道疼。
沈游之嗤笑:“打不打得过,一试便知。”然后眉眼一扬,轻快道:“我这些年也不是毫无精进。”
白相卿揉了下眉心,道:“游之,你没事就别撩拨他,闲得慌呢。”
“谁想撩拨他?”沈游之抱臂冷哼一声,一张似笑非笑的桃花面上满是煞烈寒气,道:“我那是气的狠了,他分明是把我的脸面扔在地上踩,若要我与他和睦相处,怕是只有师尊在世,抽我板子才行。”
“事急从权,大师兄也有他的道理,他也是为你好啊。”白相卿道:“再说,以他那嫉恶如仇,誓要把魔门千刀万剐的性格,只废修为,下手已经算是有轻重了。他自己滋生心魔的时候,都恨不得一剑把自己劈死,我俩好险才拦下他,他能容的下堕入魔门的弟子在他眼前耀武扬威,伤及人命?”
沈游之不答,却也不像是愿意服软的模样,倔强至极。
白相卿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性子倔。”又侧头看向风飘凌,劝道:“大师兄,你年岁最长,一般这种事情,你解释后就不再搭理了,怎么今日也和游之较上劲了?”
风飘凌眼里的猩红血色慢慢地褪下来,鬓边浮现些许冷汗,他良久才低喘一声,道:“是我不够冷静,教你为难了,相卿。”
白相卿知他平日性子沉稳,即使有心魔未除,也不可能心神动摇,以至于沈游之在微茫山上大打出手,问道:“出了什么事?”
风飘凌闭了闭眼,道:“我方才遇到一名儒门弟子,他……”
白相卿笑了,道:“与师尊十分神似?”
沈游之如贵公子一样矜傲的神色一消,笑容淡了些许,眸色沉沉。
风飘凌皱眉:“怎么回事?在师尊故去后,我们也曾试图寻找师尊转世,可都如大海捞针,一无所获。连佛宗都说,他已经自断轮回,身死道消,而这孩子我方才试过……”
沈游之眸中异光一闪,冷笑道:“五百年了,不是没有人试图伪装圣人转世,那些阿谀蠢物穿了件白衣,自诩肚里有几行墨水,便装模作样地登山门,说自己是丧失记忆的圣人,结果全折在问天阶了。照我说,不过是想诓骗我等,借着儒宗一步登天罢了。”
沈游之当年天下张榜,却只见到了一群冒牌货,盛怒的渡劫老祖出手,一寸寸地断了他们的全身筋骨,扔到山下喂狗,引起天下大哗。
世人都抨击他:圣人温雅仁善,门下弟子怎会如此恣意妄为,使这般魔宗手段,暴戾恣睢,不仁至极。
沈游之回了八个字:吾心为道,从心所欲。
从此再不回应,我行我素。
到后来,沈游之没有谢衍弹压,更是恣意妄为,人人皆知沈宗主是个不好惹的玉面修罗,所过之处,鬼神皆避。
从此,再也无人敢质疑儒门三相的威名。
那时世人才意识到,除却圣人门下,正道大宗之外,儒门三相还是圣人境之下无敌手,横绝天下的渡劫老祖。
白相卿见他言语激烈,好似下一刻就会去打断冒牌货的筋骨,连忙抓住他绯色的袖摆,把他安抚下来:“并非如此,游之。”
风飘凌却是知道对方有多像故人,他哑声:“相卿,你到底为何把这样的弟子放在身边,难道……”
白相卿知道他未尽之意,却是笑道:“你是想问我,是否还未死心?”
风飘凌默认,靛蓝色外袍如云流动,眸色沉如幽海。
“是,我未死心。”白相卿透着温润神采的眼眸陡然一厉,慢条斯理地道:“可你只不过见到一名神貌相似的弟子,便差点引出心魔,若说未曾死心,你也不是如此?”
风飘凌道:“我是执念,你却是从未清醒过。”他看着白相卿一身旧服,与荒芜的儒宗,微微叹息:“逃避能解决所有事吗。”
“到底如何,我喊他过来,你们自行判别吧。”白相卿垂眼,柔和的眼中漾起一抹湖光。他扬声对自己来时的方向招招手,温言道:“景行师弟,过来见人。”
沈游之眯起眼,重复:“师弟?”尾音微微扬起,似是不满至极。
白相卿虽说温和淡泊,性格很好相处,却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入他的眼。更何况,他这么一认,竟是把对方拉到了与他们平辈的地位上。
这对他们来说,是很新奇,很独特的一件事。
沈游之冷笑一声,道:“我倒不知,竟有人配与我等相提并论了,白宗主做决定,未免也太过随意了。”他变了称呼,显然是对白相卿的决定很是不屑,他挑起眉:“我虽也只匆匆见了个影子,但那弟子修为低微,放在我心宗,也不过是堪堪入外门,哪值得你如此抬举?”
风飘凌没有沈游之那般排外,却也是沉声道:“解释一下?”
白相卿不答,只是拢着袖,向着来时方向看去。
那里垂花摇动,有天光透过斑斓树影。
手执竹笛的青衣书生,便从斑驳的光影中走出,披上一身流动的碎金,竟有种让人不能直视的辉煌。
他身形如松如竹,颀长挺直,仿佛支撑血肉的是一副不折傲骨,面容白皙清俊,唇角的弧度,减一分太冷清,增一分又显浮躁。而他的笑意,却是端雅至极,从骨髓里就透出脱俗来。
见三人各怀心思地端详他的容貌,书生也不拘谨,只是坦坦荡荡地望过来,漆黑的眼眸光华流转。恍如故人归。
“谢景行。”白相卿介绍:“海外十三岛,晋安谢家,得师尊传承后拜入山门,我已经带他去圣人庙参拜过圣人像。”
谢景行听闻白相卿唤他名字,甫一抬眼,刹那间,惊鸿横渡,千山飞雪。
其余二人皆怔住,神色复杂。
谢景行走来,先是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三人,行了一个儒门古礼,微微笑道:“在下谢景行,见过风宗主、沈宗主。”
沈游之紧紧地盯着他,眼神错也不错。
谢景行而手中执着的竹笛看似平凡,但通体温润,他一下一下地敲着手心,却让三相莫名地皮肉一紧,仿佛那成了板子,下一刻就会落到他们身上似的,有些发憷。
谢景行虽未表现出来,但的确是生了气的。
风飘凌与沈游之过去虽不对付,也只是拌拌嘴,总体还是相安无事的。他过去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连个徒弟见面如仇敌,三言两语就要出手寻衅。
风飘凌收回目光,沉声询问:“圣人像什么反应?”
“红尘卷震,山海剑鸣,他身上的确是师尊的传承。”白相卿手中白色的玉箫缠着殷红的穗子,衬着他的白衣,更显风流。
“他当真不是师尊转世?”沈游之声音略带着些低哑,没有他表现出来那般轻狂了。他把手指背在背后,素白指尖纠结在一起,好似看见师长的学生一般。
这股气场,压的他无端的心慌意乱。
白相卿摇了摇头,叹息道:“他的神魂并非圣人境,不过筑基修为罢了。”
心宗宗主的眸色有一瞬间的暗淡。
风飘凌也确认过,遗憾地道:“这孩子灵骨不错,未来可期。”
五百年已过,他们寻遍大千世界不得,早就已经承认谢衍已死。
如今谢景行出现,本就如死灰的心方才复燃一点,却又发觉只是个与故人有缘的孩子,心中难免复杂。
谢景行心里也有些低徊的惆怅,五百年一别,沧海桑田,他修为尽散,顺着命运的推手来到这里,阴差阳错地成为了自己的徒弟,他们的师弟。
却是与故人见面不识,当真荒唐。
风飘凌心魔深种,白相卿自我放逐,沈游之一身反骨。
果然,徒弟都是业障,躲也躲不得,逃也逃不掉。
谢景行垂下眼眸,忽的想起了一个人的背影,黑袍翻滚如浪,魔气冲天,头也不回地向着万丈深渊走去。
天意如刀,不外如是。
“相卿如今是儒门宗主,既然决定为已经仙逝的师尊收一名记名弟子,我也不欲阻拦。”风飘凌道:“不过圣人门下弟子这一头衔,不止光荣,还有责任与危险。”
谢景行见他肃然叮嘱,笑了笑:“在下知晓轻重,多谢宗主提点。”
“叫你喊师兄,你便喊,他们俩还能不给我这个面子吗?”白相卿顺手在他背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记,像是在责备。
谢景行知道这是白相卿在提点他嘴甜一点,于是压下心思,也不再纠结,从善如流地笑道:“风师兄。”天知道他现在被迫挨个叫自己徒弟师兄是什么心情。
风飘凌在袖里乾坤摸了摸,然后取出一把短匕,淡淡地道:“出来的急,没带什么东西,这把‘易水’便送你防身。”
谢景行双手恭恭敬敬接过,匕首寒铁铸就,初时看去光华不显,实则锋锐无双。
他拂过霜刃,只觉一股冰凉,透人肌骨,于是道:“风萧萧兮易水寒。”然后笑道:“多谢风师兄。”
“我本不想答应。”沈游之轻哼一声别开眼,似乎不想再见到谢景行一般,摆出一副十分排斥的模样。
谢景行知他已经动摇了七八分,笑吟吟地望去,却见他道:“不过以如此修为通过师尊放在海外仙山的考验,就根骨而言,倒是不错。”却是嘴硬至极。
“你们同意便可,左右也不用我教,只是出外走动时吩咐座下弟子看顾一二罢了。”沈游之斜睨了他一眼,用玉骨绸扇抬了抬谢景行的下颌,刻意凑近端详一番,一张艳绝的桃花面上满是甜蜜的笑意:“小师弟,你既然得了他的遗产,出门在外,便是儒宗的脸面了,若是你德不配位——第一个清理门户的,便是我!”
他的话里话外,透着刺骨的凉意。
谢景行被渡劫老祖如此威胁,却也十分镇定,沈游之冰凉扇骨抵在他的大动脉处,他却像是笃定对方不会下手一般,眉眼间带着些许无奈纵容。他道:“沈师兄的教诲,景行谨记于心。”
然后他见到沈游之的表情有了些微的变化,只是一瞬,却透出几分恍惚之感。
沈游之闭了闭眼,厉声斥责道:“你别学他!”
谢景行知道他性子不好相与,笑容依然不变:“谢景行便是谢景行,非是儒门圣人,非是天问先生谢衍,纵然有几分神似,也不过是巧合罢了。”
沈游之倒是不说话了,神色之间颇有几分抑郁不乐,他性子颇像少年,喜怒都形于色,也不肯掩饰自己的情绪。
若说他多讨厌谢景行,倒也不可能,如今又是找茬又是威胁,也不过是孩子心性作祟,不肯承认自己还对曾经的日子念念不忘罢了。
“既然风宗主给了,我自然也是不能落得下风,显得我亏待小辈。”沈游之虽手将自己束发的发带抽下,转瞬间三千墨发披散,滑凉如水,而他那一张春风一般的面容,却更是美了三分。
他啧了一声,道:“拿去,算是见面礼。你那木簪太素净了些。”
沈游之带在身上的东西,自然也不是凡品。这根发带跟他多年,浸染了渡劫老祖的灵力,是极好的防身法宝。
谢景行知他嘴上凌厉惯了,即使关心他人,也不肯直白说明,便温雅一笑,道:“多谢沈师兄关怀。”
白相卿这才满意,看了看时辰,道:“随我来罢,待会便是圣人祭了。”
沈游之道:“今年,那家伙会来吗?”言语之间,却是颇多不屑。
白相卿愣了一下,然后低声道:“那一位,哪年缺过席呢?”
跟随其后的谢景行,却当下怔在哪里,他压下心中隐约的猜测,道:“不知二位师兄说的是……”
风飘凌侧了侧头,看着天边隐约的魔气,道:“不过是个背弃师门的叛徒罢了。”
白相卿看着谢景行颇有些失魂落魄,以为他是满目茫然,不知他们打什么哑谜,于是好心解释道:“景行师弟,你听说过魔门第一人,北渊洲之主,如今的魔道帝尊——殷无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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