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和结结实实的抱住弟弟海荣,亲了亲他的小脸,紧绷的神经微微放松了一些。
海荣高兴地咯咯笑个不停。
这静溪堂内外处处是规矩,处处是眼睛。三年来她一直恭顺低调,总算没出什么纰漏。
臭小子,好像又重了,长得还真快。该给他做条新裤子了。
这是她亲手接生,亲自起名的臭小子,让她有一种血脉相连的真实感。
那一日,葛把总率领的巡检骑兵熄灭了烽火,验过苏佳-松克的路引和印信,把一家人送至医馆。安和再度醒来,已经接收了原身的全部记忆。
安和从行李中拿出盘缠,向医馆求得半匹白布和针线。她一夜未眠,裁出一套寿衣,一套自己穿的孝服,两套婴儿的襁褓。
亲手为母亲李氏擦洗装殓后,安和在弥留的苏佳-松克耳边轻声道:“您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弟弟。”
松克点头微笑。
想起回光返照的苏佳-松克歪歪斜斜写下“罪臣情急之下点烽火求救,万死莫赎”,安和心头一阵酸楚,不知是原身遗留的情绪,还是自己被感动了。
安和又道:“弟弟的名字……”
松克的呼吸已经停止。安和没有说下去,转身擦了擦眼泪,又拿起针线,赶出一套寿衣。
广州知府陆文昭早早派了数名仆妇来帮忙料理内务。这些都是老于世故的,事无巨细都会报给上头知道。连日下来,几个嬷嬷倒都有些服气,对安和“含悲侍亲”的“孝女风范”称颂不已。
虽然心情低落,安和还是默默吐槽:不就是做了几件衣服,都坐下,这是服装设计师的基本操作。
其实内心深处,她很害怕。
害怕被看穿不是原主,然后当成妖怪烧死。
害怕穿越后渐渐迷失自我,忘记自己本来是谁。
丧礼之前,陆知府派人送来松木牌位,匠人询问了松克夫妇的名讳,生卒,又问孝子孝女如何署名。安和伤感地道:“阿玛数月前早定了名,生子名海荣,生女名和芳。”
看她脱口而出的样子,没人能想到只是灵光一闪脑补的名字。
匠人行礼告退。知府派来的书办不疑有他,为弟弟记名苏佳-海荣,又将生辰八字录入丁册。
丧礼之后,陆知府寡居的母亲于老夫人听闻安和是个孝女,特意把她接入府中,并透露出收养姐弟俩的意思。
安和心里明白,虽说苏佳氏是满洲老姓,但分支极多,松克这一支早就没落,五服都凑不齐全,族中根本没有重量级大佬。这样一个八品小官的生死原本放不到上官眼里,只是“调任官员及家眷瘐毙在途”好说而不好听,知府大人唯恐官声有碍,这才要描补一二。老夫人只不过顺势而为,意思意思而已。正式收养要改宗谱和姓氏,直接涉及利益分割,岂是弱女孤儿能掺和的,那是嫌命长了。
安和盈盈拜倒,称自己姐弟两个命格有亏,连累父母双亡。府尊大人体恤属下,为双亲举办丧礼,已经是大恩了,岂敢得陇望蜀?和嫣愿为义女,日夜为府尊大人和老夫人祈福。
于老夫人见此女如此伶俐,既全了知府颜面又不攀附,倒有几分真心怜爱。遂带她住进自己静养的别院,三年出孝后横竖是要选秀的,若她成了贵人,自然需要助力,不会忘了自家这份善缘;若是落选,自己可为她找个差不多的人家,一副嫁妆又不值什么。
三年来安和低调养弟,却不是足不出户。每个月她都有一两日外出祈福,广州城内外的寺庙、道观都走遍了,连洋人开的教堂也没放过。苏佳格格为父母和恩公祈福,见庙烧香,遇佛参拜,连西洋神仙都敬到了,凭这份诚心孝心,谁不说一句难得,谁不礼遇三分。如今,坚持不懈的口碑营销取得了阶段性成果。
孝女旌表……
安和嘴角抽搐,心情一言难尽。这玩意,四舍五入不就是贞节牌坊了?!真让人毛骨悚然!
沐浴更衣,她望向案头那面湖州铜镜,淡金色的镜面映出和前世八分相似的容貌。盛世美颜是白日做梦,一个清秀佳人还当得起。
她在广州教堂里见过水银玻璃镜,佛罗伦萨出品,有价无市,只有皇亲国戚、达官贵人才配使用。
镜子是裁缝最好的朋友,她怎么可能不熟悉?近在眼前的商机啊……安和摇了摇头,还不是时候。
入乡随俗吧,孝女旌表不大不小是个护身符,说不定对自己的计划有用。
一个月后。
李万和带着几个家丁,一路颠簸,又换马又乘船,终于赶到广州。
在码头和安和姐弟抱头痛哭一场,他又马不停蹄去拜见陆知府,交割了文书。陆知府劝慰一番,因有干亲,又留了晚饭。
歇息了一夜,李万和才有精神和外甥女坐下来叙话。
“我都听说了,难为你小小个人儿,能顾得兄弟周全,”李万和抱着海荣,含泪道,“还有你父母的装裹,都是你的孝心。”
安和低头拭泪,“应当应分的,有什么呢。”
李万和叹了口气,“别怪舅舅,虽然是个马政小官,却不能擅离职守,直到今日才来。”
顿了顿,他又面露难色,只抱着海荣不放,“唉,总之都是舅舅对不住你……”
安和察言观色,这位舅舅表面粗豪,内里却是个有城府的,俗称芝麻包是也。
从记忆中可知,舅舅夫妻两个成婚多年,只有一个女儿,比和嫣大一岁。舅母出身郭络罗氏,但也是旁支,而且不是嫡女,数年前已经因病过世。舅舅一直不曾续弦,那么他现在的烦恼是……
海荣突然扭捏起来,哼哼唧唧的。
安和捏捏他的耳朵:“早上贪嘴多吃了半碗豆浆,现在要小解了?”
“嗯!”海荣点点头,小脸红通通的,迈着两条小短腿跑到后堂去了。
李万和道:“怎么不叫丫鬟抱了去?他才多大,就能自己如厕?”
安和笑道:“有丫鬟远远跟着的。他小大人儿似的,早就不耐烦抱着了。”
她有丰富的带娃经验,两岁左右宝宝的循环系统发育完善,就可以逐渐教他自己上厕所了。现在海荣三岁了,每天自己便便,还会自己擦屁屁。
她可不想让弟弟变成于老夫人亲孙子那样,上厕所要一群人服侍。
可能还不止是小孩要人服侍……细思恐极。
李万和更加感慨了,“好孩子,真是好孩子!”
“表姐一向可好?”安和不接他的话茬。
“好,好着呢,”李万和点头道,“上次选秀撂了牌子,回来定了人家,这两年都在准备,正日子定在年底。”
“真是大喜,等下月除了服,我也可为表姐做几幅针线。”
“正是,正是。当日你母亲女红就是顶好的。今日我看荣哥儿的穿戴,你正是青出于蓝,更加好了……”
是的,正是在记忆中看到母亲女红出色,她才敢展露几分技艺。海荣从头到脚都出自她手,要不是人多眼杂,她还想做背带裤呢。
两人又闲谈一阵,吃了中饭,安和带海荣在院子里慢慢走了几圈,就安排他去午睡。
李万和踌躇半天,还是不能不提那件事了。
“郭络罗家要给舅舅续弦?”安和淡淡一笑,“那要恭喜舅舅了。”
李万和背着手在堂上转了两圈,叹息一声。
“看你是个有成算的,舅舅也不瞒你。我只有你表姐一点骨血,眼看她长大成人,我再没有什么不足的。但自从调任京师,不知哪来的风言风语,说我要攀高枝再娶。你舅母跟了我二十年,不敢说举案齐眉,琴瑟和鸣,但她去了,我心也灰了,绝无再娶之意。郭络罗家嫡母怕人说嘴,硬要再嫁一个庶女过来,还说为我子嗣着想。你舅母就是庶出的,在家时就吃了她不少磋磨,与那边早就没了情分,如今我实在不想答应。”
“舅舅可不是要夺人子嗣,只是你双亲都去了,族中也凋零无人。你眼看要选秀,进宫或者撂牌子嫁人,荣哥儿总不能一直跟着你。舅舅家底虽薄,也有几分的。荣哥儿给我做个嗣子,这也是权宜之计。待我百年后,家业都是他的,你尽可以放心。将来他有了次子,还是可以继承你阿玛那一脉。嫣儿,舅舅对不起你……但你不为舅舅,也要为荣哥儿想想。”
安和低头不语。第一个念头是要拐走我家臭小子,没门!
冷静下来,结合回忆想想,李万和应该没有说谎,但肯定不是全部事实。她还是想办法弄清其中原委,才能做决定。
至于过继给舅舅改姓李,只要真的对海荣有好处,姓什么重要吗?反正没有皇位要继承!
爱新觉罗那一家子还有得折腾呢。
半晌后安和才幽幽道:“我信舅舅,但这毕竟是大事,容我思量些日子。”
外甥女没有一口回绝,李万和已经喜出望外。
“说的是!说的是!舅舅老糊涂了,还是先送你父母回乡才是。还有你选秀的事,都要一桩桩准备起来!”
又过了半个月,李万和各处准备停当,安和再三谢过陆知府和于老夫人,终于到了乘船北上的时候。
葛青奉命护送姐弟俩和棺椁至码头处。李万和早雇了两只客船,指挥水手们仔细行事,忙得满头大汗。
安和带着海荣从轿中走出,静立在岸边,注视着繁忙的港口。海荣并不怯场,只是好奇地远眺水天交界处,想着姐姐讲过的大海的故事,紧紧握住姐姐的手。
葛青悄悄抬起眼睛,看着前面那个素色旗袍的身影。半晌才鼓起勇气低声道:“卑职祝格格一路顺风。”
“多谢葛把总一直以来的照顾。”安和真心实意地福了一礼。
“不敢当,应该的……卑职有一事不明,想请教格格。”
“葛把总但说无妨。”
“海荣阿哥的名字,有何深意呢?”
尽管没有任何证据,葛青还是觉得,这个名字并不是出自苏佳大人的意思。
这已经是这个十八岁的老实青年最大程度的放肆,他想在送她离开之前,再确认一次。
安和还处于“我以外全员土著”“被发现会死很惨”“谁也不许抢走臭小子”的高度戒备中,竖起了高高的心理绝缘屏障,别说那点若有似无的秋天的菠菜,就是有人种出了参天大树,她也只当是电线杆子。
所以安和听葛青这么问,只是微微一笑。她的视线掠过眼前的客船,落在了远处一艘红头海船上面。
那是远洋贸易专用的官造海船,首部画着黄龙纹,头尾各挂一帆,船身吃水很深,显然载满了货物。
船舱内可能是远销欧洲的景泰蓝瓷器,武夷山茶叶,顺德的蚕丝,江浙的棉布……
返航的时候,又会带回小山一样的英国毛呢,法国蕾丝,西班牙织锦,俄国熊皮……
海上丝绸之路,就在她的眼前!
静立许久,葛青心如擂鼓,有些懊恼自己的莽撞。
直到登船的前一刻,他才听到苏佳格格的回答,在近海轻柔的涛声中,分外清晰:
“我阿玛从江宁调任广东,一路上对我说,如今海路贸易大兴,不可遏止。未来百年将出现海上逐鹿之局,儿孙辈的荣辱,必从海上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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