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下人的回报,刘绵宁遗憾地叹了一口气,坐在他对面的季严凌微微一笑,帮他斟了一杯酒:
“刘兄不用太过挂怀,小弟刚刚也就是那么一说。这天下的奇人奇事很多,哪能都让我有幸接触到呢?今夜良辰美景,你我合该开怀畅饮,赏花听曲,要不然,岂不是辜负了这明月楼的盛名。”
刘绵宁最喜季严凌这种万事不萦于怀的性情,他暂时放下龙禁卫指挥使的话题,开始和这位新结识的知己谈论起风花雪月、琴棋书画。
刘绵宁的话很多,季严凌偶尔引导,他便不知不觉地透漏出了许多的刘家隐秘,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一场小酌雅宴,倒是真的算得上是宾主尽欢,各有所得。
楼下传来的吵闹声渐渐小了,雅间内的头牌琴师又开始弹奏起新的乐曲。
隔着半透明的梨花烟雨纱帘,琴师曼妙的身姿和悱恻的乐音交织成春光旖旎的画卷,慢慢吸引着刘绵宁的缠绵心绪。
靡靡之音,纸醉金迷。
季严凌无视了纱帘之后的盈盈秋波,开始觉得索然乏味,他轻轻敲了敲桌面,跟在身边的仆人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不一会儿,便有自称是李家下人的年轻人找了过来,说是府上有远道而来的客人拜访,询问主人家怎么安排。
“刘兄,小弟就不在这里打扰你的美事了,正好家中有客需要招待,我就先告辞了。”
季严凌放下酒杯,浅笑着望了一眼琴师的方向,又冲着刘绵宁眨了眨眼睛:
“书画茶艺这些雅趣,哪天,咱们寻个山清水秀的清净去处,再好好品评讨论一番,今晚,在这红尘胭脂堆里,可不是讨论这些技艺的好时机。”
刘绵宁恍然回神,起身作揖,颇有些不好意思。
随后,他又佯装恼怒地拍了拍季严凌的手臂:“明明是贤弟家中有事,提前结束了聚会,偏偏要给我安一个贪恋温柔乡的罪名,真是太狡猾了。”
“那我就不离开了?”季严凌作势要留下来。
“快走快走,既然家中有远来之客,何必在这里拖沓。”
季严凌朗声一笑,也不让刘绵宁送他下楼,自己带着仆人,转身大步离开了。
路过欢歌笑语、热闹非凡的厅堂时,季严凌下意识地放缓了步伐,他站在略高的台阶上,打量着厅内最热闹的地方。
季严凌万万没有想到,这偶然一次的好奇注目,便让他重逢了一双晕染着醉意的深邃眼眸。
“阮梅?”
身后的下属顺着季严凌的目光望去,同样看清了人群正中央的阮梅梅,这人恣意欢笑、左拥右抱,绝对是一位风流佳公子:“回主子,坐在龙禁卫那群人中央的白脸年轻公子,就是总指挥使阮梅阮大人。”
“原来是阮梅啊。”
这个名字,被季严凌放在唇齿间呢喃,他似乎没有听见下属的回话,只是神色奇怪地审视着不远处的热闹。
季严凌仔细地端详着这位阮指挥使的五官轮廓,一张熟悉至极的面孔,即便张开了,变成熟了,当然,也变白了,可配上那双桀骜通透的眼睛,他怎么会认错?
疑惑的视线在对方微敞的领口处转了转,季严凌心中悸动震惊的同时,一丝放松,一丝啼笑皆非,同样满溢出来。
“这人、这家伙,真想不到啊,十五年,竟然让她招摇撞骗到了帝王亲自掌管的龙禁卫里,阮梅?阮梅梅,果然嚣张得很!”
阮梅梅对陌生人的目光同样敏感,季严凌毫不掩饰地望过来的时候,她就察觉到了。
噙着似有若无的笑,阮梅梅一边饮酒,一边坦然地回视对方,灯火辉煌中,不期然的,一抹熟悉的感觉从她心底升起。
“这男人的站姿和表情……”
阮梅梅倒是没有第一时间认出季严凌,毕竟,当初这人假扮里正家的病弱孙子的时候,五官细节都是经过易容改动的,从始至终,阮梅梅都没有见过季严凌真正的容貌。
即便,她曾经把他扒光了,里里外外检查了好几遍。
但是,无论怎样,她对这个连累她家破人亡的嫡皇子,同样有着深刻的印象,说是刻苦铭心也不为过。
这些年,阮梅梅已经查明了当初那场屠杀的真实原委。
直接下命令的刽子手张道维和刘喻鸣这两个人,自然罪该万死,可是,推动了这一切纷争的皇帝,想要保全自身、期待卷土重来的废后余党,以及权势如日中天的白贵妃一系,哪个,不是她的仇人呢?
再看台阶上的季严凌,阮梅梅恍然,这样笑吟吟,温柔又冷漠的熟悉之人,从头到尾,她只认识一位。
“算算时间,季严凌也该进京了,再不来,老皇帝就要撑不下去了。”
阮梅梅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眉,举起酒杯,冲着季严凌遥遥致敬,随后,笑意收敛,她毫不犹豫地把杯子里的佳酿泼到了地上。
“头儿,咋了?”一旁的廖勇注意到阮梅梅泼酒的动作,关切地询问。
“没什么,只是看到一个不招人喜欢的小白脸罢了。”
季严凌在阮梅梅泼酒的时候,就暗下了脸色,他静静地盯了一会儿阮梅梅,心里知道,她此时没有理睬自己的意愿。
那个张狂的女人,仍然懒洋洋地靠在软塌上,接受着几个姑娘的殷勤伺候,不知怎么的,季严凌就不想再继续旁观这样的暧昧浪荡了,他慢慢移开目光,仔细地整理了一下衣袖。
“竹二,一会儿,你把我的名帖给阮指挥使送去一份。”
“主人,可是要相邀拜访……”
“不用,把我的名帖给她就可以了,不用多说什么。阮梅……阮指挥使知道我的用意,会接帖子的。”
“是,主人。”
季严凌忍不住又望了一眼阮梅梅,回想起她当初离他而去的冷漠背影,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这一生,他在她面前,大概都直不起腰了。
季严凌走出明月楼,阮梅梅冲着不远处的一个灰衣小厮抬了抬下颚,那人就像影子一样,悄无声息地融进人群当中,尾随着季严凌离开了。
一旁的廖勇注意到了这个小插曲,眼中精光一闪,哪还有一丝一毫的醉意,他大笑着拍着同侪的肩膀,侧身挡住了另一些人时不时地瞄过来的眼神儿,风过了无痕,再无人察觉这小小的异常变动。
廖勇是阮梅梅在龙禁卫里面的铁杆儿心腹,十几年前,他跟着阮梅梅混在流民当中,一起逃难流浪到京城附近,又一起进入龙禁卫最底层最残酷的训练组织。
这些年,两人互相扶持着往上爬,双手不知沾染了多少敌人和同伴的鲜血。
夜色更加浓厚,同来的一些汉子已经搂着姑娘先行上楼了,阮梅梅半阖着双眼,合着乐师的琴声打着拍子,季严凌的名帖,就是这时候送过来的。
阮梅梅打开素雅精致的帖子,看似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上面的内容,视线在“李宝”两个字上顿了一下,然后,才朝着送名帖的竹二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承蒙厚爱,只是阮某近日来公务繁忙,大约是没有什么时间和李公子结识一番了。你回去后,替我转达我的歉意吧,今后若是有缘,我和李公子会有机会深交的。”
打发走了季严凌的属下,阮梅梅沉吟了片刻,她冲着廖勇点了点头,然后就起身离开了。
正是酒酣人醉之时,她又是官阶最高的一个,也没有人会不识趣地询问她的去处,只当阮指挥使今晚佳人相约,自顾自地寻欢作乐去了。
转出明月楼所在的胭脂巷,阮梅梅纵身轻跃,身姿飘摇,如烟似雾,转眼间,就消失在了夜色阴影当中,再寻不到丝毫的踪迹。
好似箭矢离弦,又恰如云中飞鹤,几个借力,她便从繁华热闹的内城河河畔,赶赴到了清幽寂静的东城民居处。
阮梅梅的内息绵长浑厚,这样的距离,根本不会对她造成任何影响,只是,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她甫一落地,坐在路边茶摊儿上的季严凌,就准确地捕捉到了她的位置。
“这厮也练武了?”阮梅梅暗疑。
四目相对,两人一时都没有言语。
季严凌闻着阮梅梅身上传来的酒味儿,眉头微蹙,他倒了一大碗热腾腾的浓茶,向着阮梅梅的方向推了推:“需要醒醒酒吗?”
阮梅梅抿了抿嘴唇,干脆利落地坐了下来,端起热茶水喝了一小口,温热清香的液体熨帖着肠胃,让她的情绪稍微平缓放松了一点。
但是这一点点的松缓,丝毫不影响她想要找茬嘲讽对方的心情。
“季公子真讲究,在这种街边的茶摊上喝口茶,还要自备名贵茶叶,这沏茶的水,也有讲究吧?这样看来,当初在赤霞村的生活,真是委屈您了。”
“我很抱歉。”
阮梅梅嘲弄地翘了翘嘴角,对于季严凌的歉意不置一词,反正,真正需要这份歉意的人们,早就暴尸荒野,命丧黄泉了。
“我的属下跟我汇报,你今晚和刘绵宁在一起喝酒,据说还成为了知己,这样看来,你是打算对张道维下手了?”
阮梅梅能一眼看穿他的计划安排,季严凌毫不意外,他垂着眼,把茶桌上的一盘小点心往对面推了推。
“张道维之后,就是刘绵宁的亲叔叔刘喻鸣,这两个人倒下之后,才是白贵妃一系。”
阮梅梅瞧了一会儿沾满糖霜的枣泥酥饼,虽然看着很合心意,但她心里别扭,没碰。
“张道维下个月回京述职,是个拿下他的好机会,刘喻鸣这人老奸巨猾,我这些年一直在搜集他和刘家的罪证,还缺少一些一击必中的关键证据。”
“按照律法,当初赤霞村的屠杀祸事,足够刘氏全族获罪了。”
“世家大族和平民百姓?刘家有女儿在宫内,近来比较受宠,陛下不会因为一个刘喻鸣,从而降罪刘氏全族的。”
“如果刘喻鸣的罪名是谋杀皇室血脉呢?”
阮梅梅沉默了一瞬:“你要把你还活着的消息公布出去?季严凌,你应该明白,躲在暗处给你母族一脉平反,对你来说才是更有利的。”
“我明白,但是,我不想成为彻头彻尾的阴谋魍魉之徒,我欠下的债,该还了。”
“即便你让凶手血债血偿,死去的人也活不过来了。”阮梅梅的眼底掠过凄凉和疲惫。
季严凌面无表情地喝了一口茶,压下胸口的沉郁,随后,他认真地看了看阮梅梅,低声问道:“阮指挥使会阻止我吗?”
“暂时,我两不相帮,至于以后,咱们各凭本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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