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的时光,数千日夜,对于心藏仇恨,殚精竭虑的人来说,既漫长难捱,犹如风雪黑夜,也短暂匆忙,恰似白驹过隙。
明月楼,京师王都最有名的美人窝销金窟,坐落在内城河南岸,矗立于胭脂巷深处,高楼平地起,美女多如云,歌台舞殿,朝歌夜弦,香雾缭绕,车水马龙。
灯如昼,夜未央,欢歌笑语中,一群放浪形骸的龙禁卫格外引人注目。
他们应该是刚刚结束换防,从宫廷大内中出来,或是执行完外出任务胜利归来,身上仍穿着标志性的黑甲飞鹤服,腰上佩戴着四海升平龙卫刀。
一个个孔武有力,遒劲非凡,即便是在红尘胭脂堆里消遣放松,纵情畅饮,也都目藏精光,眉带冷煞,怀中躺着娇软的姑娘,手边不离趁手的武器。
这些威猛粗犷的汉子中,有一人显得格外的引人注目。
这人慵懒地坐在这群龙禁卫的正中间,面冠如玉,颜色端丽。他身材瘦削高挑,喝过烈酒的薄唇殷红似血,一双醉意的眸子如墨似漆,肤色莹白,清艳逼人。
如果不是那一身冷肃的黑甲飞鹤服和腰间寒森森的长刀,明月楼里面的纨袴膏粱们,说不定会把这人当成男扮女装的花魁清倌儿,趁醉装疯过来调戏一番。
其实,也不是没人试过,色·欲熏心的时候,这些目中无人的官宦子弟们,哪里还有理智可言。
不过,那都是几年前的旧事了。
那时候,刚上任的龙禁卫阮副指挥使,还是权贵中的生面孔,跟着长官和属下来明月楼里庆祝升迁,酒酣人醉之时,风流之态不知迷了多少人的心神,不一会儿,就有不知轻重的官宦子弟过来轻薄调戏。
然而,不等其他的龙禁卫反应过来,调停呵斥一番,这位流民出身没什么后台的阮副指挥使,直接就捏碎了闹事之人的四肢,然后,嘴角噙着笑,把人扔到了明月楼门外。
一时之间,整座明月楼内鸦雀无声。
第二日,还不等那名纨绔的家里人哭闹讨要说法,新官上任的年轻指挥使就揣着一本密折,直接进宫觐见圣上。
六大罪状,罗列分明,从贪赃枉法、草菅人命,到纵奴行凶、欺压良善,证据确凿,事实充分,直接把那位纨绔背后的家族弄垮了。
至此,俊美非常的阮副指挥使一战成名,天子脚下,京师内外,再没有什么人敢欺他年纪轻轻,毫无背景。
与此同时,他凭着这样的微末出身,不声不响地霸占住了圣上最心腹的位置。
没有家族拖累,没有亲眷牵挂,只效忠当今一人,只爱高官厚禄,手段狠辣却又恩怨分明,这个人,在朝堂上毁誉参半,在龙禁卫里实力出众,威望甚高,让人不敢轻视。
阮梅梅饮下陪酒姑娘手中的佳酿,懒懒地摆了摆手,让人退到一旁去,她松了松衣领,微敞,露出一截雪白的颈子,喉结处微微凸起,足够她以假乱真。
“还是京里好,酒香姑娘美,最重要的是,有兄弟们一起热闹,这才畅快。”
阮梅梅抬手,吊儿郎当地举杯示意,围着她的龙禁卫也纷纷举杯回敬,气氛热烈。
“指挥使,恭喜高升。您这回在北疆立下大功,几次命悬一线,兄弟们真心服气,我先干为敬!”
阮梅梅目光流转,面带笑意,她和敬酒的人碰了碰杯沿:
“好说,今后阮某还得仰仗诸位兄弟的帮扶。咱们龙禁卫在圣上心中的分量,每增加一分,都是靠大家的血汗拼搏来的,兄弟们以后立下功劳,我都会仔细记着,升官奖赏露脸面,少不了诸位的。”
“我老徐信得着指挥使,跟您干准没错,来,我敬您!”
阮梅梅再喝一杯,反手亮了亮杯底。
“好,指挥使好酒量。”
“头儿,你在北疆憋了大半年了,那边张嘴是沙子,闭嘴是尘土,这次回来,是不是看见个眉清目秀的,都觉得是天香国色了?”
坐在阮梅梅最近处的廖勇龇牙一笑,挤眉弄眼地看着阮梅梅,目光又在阮梅梅身后的两名陪酒女身上流连了一会儿。
“还不给你们阮爷斟满酒,伺候好了,说不定今晚就是你俩和阮爷的洞房花烛夜呢,要知道,咱们阮爷出京之前,对身边的佳人,可是向来挑剔得很。”
阮梅梅嗤笑一声,她夹了一块香蜜桃干,扔进嘴里慢慢咀嚼,然后用夹蜜饯的筷子的另一端,不轻不重地挑起了廖勇的下巴:
“爷现在,不仅见着姑娘觉得个个水灵灵的,就是见着你,也觉得秀色可餐,细皮嫩肉的,要不,今晚这洞房花烛夜,爷给你一个机会?”
“对,给老廖一个机会!”
看见廖勇被调戏,龙禁卫的其他人轰然大笑,拍着桌子叫好。
更有不嫌事大的,嚷嚷着叫来管事的,让他去给两人开一间最上等的房间:“老廖的洞房花烛夜,兄弟们破费破费,给你订一间最豪华的洞房,咋样?今晚把头儿伺候好了,咱们兄弟有赏。”
廖勇左躲右躲,躲不开阮梅梅的筷子,连忙拱手求饶,发誓下次再也不拿头儿开玩笑了,又对身旁这群落井下石看热闹的兄弟瞪了瞪眼,看起来十分的色厉内荏。
待到阮梅梅松开了对廖勇的钳制,他嗖的一声窜到了角落,一副誓死捍卫清白的贞烈表情。
众人又笑,互相推搡着灌酒,不一会儿,又把“人单力薄”的廖勇挤到了阮梅梅身旁。
阮梅梅挑眉一笑,从身旁姑娘的头上拔下一枚珠钗,轻巧巧地插在了廖勇的头上,廖勇不敢拔,只好也给其他人头上插花,你挣我夺,左闪右顾。
龙禁卫这群人闹腾得厉害,他们个个内劲充盈,声音洪亮,盖过了明月楼内其他的丝乐歌舞声。
楼上的一间雅间内,一位温文尔雅的年轻公子停下了说到一半的话语,他示意身边的随从出去看看,外面到底有什么事,这样热闹喧哗。
坐在他对面的世家子弟凝神听了听,外面隐约传来“头儿”、“阮爷”“龙禁卫”这样的只言片语,了然地笑了笑。
“如果为兄没有猜错的话,下面喧哗吵闹的,应该是龙禁卫那群武夫,估计,是庆贺新上任的阮指挥使的酒局。”
“阮指挥使?可是那位简在帝心、年纪轻轻的阮梅阮副指挥使?”
头一次进京的矜贵公子不自觉地向前倾身,一张清俊雅致的面容上,适时地露出一点迟疑和好奇:
“小弟这些年一直蜗居在江南,身在江湖,闲云野鹤,却也时常听到那位大人的名声。不过,听刘兄此时之言,原来那位阮大人高升了吗?”
“已经是龙禁卫的总指挥使了,这位阮大人的升迁速度,那真是让人不得不服气。”
长裕侯的嫡次子刘绵宁摇了摇手中的折扇,半是羡慕半是含酸地叹了一句。
“确实是一位出人意料的人物。”
季严凌把玩着手中的酒盅,微笑着附和了一句,低垂的浓密羽睫遮住了他眼底的波澜。
阮梅这个名字,从几年前开始,就不时地出现在京师这边往来的书信中,后来,心腹属下寄来的各地机要密函里面,提到这个人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阮梅,阮梅梅,这样相似的名字,总让他不得不多注意两分,进而时常回忆起那位一言难尽的故人。
十五年了,也不知道当初那个决绝愤怒的人,如今到底怎么样了?他亏欠的故人是否还活着?又活得是否安康愉悦?
那样特立独行的性子,若是没有了性命之忧,她会和普通妇人一般,嫁人生子,操持家务吗?算算年纪,阮梅梅今年也该二十三、四岁了。
又想起了那个折磨了他好多天的阮梅梅,季严凌有瞬间恍惚,随即,他的心神又被明月楼里的哄闹声拽了回来。
“刘兄和那位阮大人可熟悉?”
“只是点头之交罢了。”
刘绵宁遗憾摇头:“这位阮大人执掌陛下的龙禁卫,身负监察朝野百官之责,又是陛下最得用的刀子,当得上一句位高权重了。
只是,大概是因为这指挥使的位置太过敏感关键吧,他很少结交朝臣和世家子弟,私下里也不会和什么人过从甚密,和他稍微相熟的人,大多是龙禁卫里面的护卫。”
“可惜了,李某还想着,是否能有幸结识一下这位年轻有为的阮指挥使呢。不过,此番来到京师,能够结识到刘兄,并引为知己好友,已经是李某的幸运了。”
刘绵宁轻笑,他这位新结识的好友,看着斯文儒雅,温和有礼,其实,内心里藏着几分侠义豪情,最是豁达潇洒,不爱拘泥于世俗的风流人物。
若是其他人,在他面前叹息着不能结交某位权贵,刘绵宁肯定要对这样的庸碌攀附之辈嗤之以鼻,不屑一顾。
但是,换成了眼前这位好友,来自江南的世家子弟李宝,刘绵宁的态度就不一样了。
因为刘绵宁十分清楚,李宝此时连连可惜的,不是错过了一位炙手可热的权势人物,而是竟然和一位钟灵毓秀的俊秀之才失之交臂,李宝这个人,十分喜欢结交奇人异士呢。
刘绵宁忍着笑:“没想到,在李贤弟眼中,阮指挥使竟然算是一位奇人异士,引得你想结识一番。这话说出去,要让多少人大吃一惊呢。”
“开国以来最年轻的龙禁卫指挥使,还毫无宗族势力相助,这样的杰出人物,当然引人好奇了。”
季严凌挑了挑眉,温雅的眉宇间突然多了几分洒脱和不羁:
“把功名利禄经营到了某种程度,肯定是极有才能之人。孰不知,有多少蠢材连官都做不明白,上不能报效皇恩,下不能安抚百姓,便是做个贪官污吏,也没有什么高明手段。”
“好好,贤弟这话,果然见解独到,当畅饮三杯。”
季严凌微微一笑,心里同样觉得有意思,世代钟鸣鼎食的刘家,藏着多少污垢和龌龊,到底怎么养出来刘绵宁这样假清高真傻白的嫡子的?
两人说着话,刚刚被派出去查看情况的仆人也回来了:
“回公子,下面聚众欢闹之人,正是休沐的龙禁卫,阮指挥使也在人群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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