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你们听说了吗？”梳着麻花辫脸上还有稀稀疏疏几点雀斑的女生趴在课桌上与另外三个女生窃窃私语，四双眼睛间或间瞟上坐在班里最后头的那个孤零零一个人的女生一眼。
“我知道我知道。我妈说，望春她妈是——做那个的。”一个蘑菇头女生飞快开口。
“做什么的呀？”另一个女生问了。
“做鸡啦。”最后一个女生凉凉开口。
“上次开学，我看到望春爸了。两个人一点都不像呢。”
“真的吗？那不就是她妈给她爸戴绿帽子了吗，嘻嘻嘻。”
“她不是也老去招惹男的。”
“我就说，长得和狐媚子一样。”
机组三四个镜头开始从各方位聚焦到教室最后面的望春身上，她神情冷淡地盯着习题册上的题目写着步骤，镜头再次拉进，握笔的手指却是紧得关节泛了白。
“OK，CUT。”张泽之从监视小电视后头站起身，拍手喊了一声。
本来很安静的教室里忽然就嘈杂了起来，群演们各自走出去休息，摄像开始整理镜头，张泽之继续重播核对着刚刚拍到的画面。江世净左右看了看，侧侧身避开在收打光板的工作人员，出到了教室外面，果然看到了蹲在走廊里玩手机的魏路遥。
“亏你们能找到这种破地方，蚊子好多啊，你看，我脚脖子都被咬了好多个包。”魏路遥瘪着嘴把一只腿往江世净面前一伸，果然可以看到有几个指头大小的包，周围还红彤彤红了一圈。可见是很毒的蚊子咬的了。
“抱歉。现在很痒吗？”江世净问。
魏路遥十分委屈地点点头。
江世净站起身去问了一个场记要了一瓶花露水过来，就是很普通的绿色玻璃瓶装的六神花露水，不是喷头的设计，倒出来有些麻烦。她先是倒了好几次在自己的手心里，聚起一些，然后才抹到魏路遥的脚脖子上去。
“还痒吗？”
魏路遥盯着面前这个穿着蓝白相间宽大得像面包袋的校服，头发又去拉直了，还用很干很差的那种洗发水洗了几次头把头发变得有些毛躁，简简单单扎了个马尾的女生，忽然有点分不清今年是几几年了，好像又回到了高中的时候。
“还是有点，不过好很多了。”魏路遥微微晃晃脑袋，让自己回神，然后小声回答。
江世净听完，用食指指头曲起弹了几下蚊子叮的包的地方，起先还疼了一下，魏路遥忍住了没拦，结果后来还真的不痒了。
“穷人的办法。”江世净笑了笑说。
她脸上也没有化任何妆，眉毛没有修剪，野乱自由地生长着，为了增加皮肤的粗糙感，江世净还熬了几天夜，期间没用任何护肤品。可这样还是很漂亮。
和高中时候的她，没有什么两样。
“你们要在这里拍几天？你看这楼墙皮都秃了，还掉粉呢，晚上也住在这里面吗？”魏路遥又问。
江世净点点头，回答：“租了三天，把学校的戏都拍完就好了。晚上是睡礼堂，到时候有帐篷。”
“噢。”魏路遥点头。
江世净很认真地道歉：“对不起啊让你过来。”
“是我想过来看你的，没事。”魏路遥忽然神情变得有些不自在，微微低了头说道。
因为剧本里背景的年代是在千禧年前后，一切取景都要做旧，张泽之跑到了隔壁县城的接近乡下的地方，趁着双休，然后花钱游说，多租一天到周一，整租了一个小学。蚊虫满天飞不说，校舍整体观感只有一个字，就是破。
休息够了又得立马开拍下一条，张泽之过来把江世净叫走了，手里拿着一沓厚厚的剧本，可以看到上面密密麻麻都是标注，两个人靠在一起很近，商讨着剧本。魏路遥远远看着，并不过去打扰。
张泽之平日里看起来是一个挺有风度的大男生，从不在片场里抽烟，也不会凶人，魏路遥对他印象还不错。不过一旦谈到剧本，他就会有一种类似狂热的信教徒的感觉。本来魏路遥一开始还会有点小九九的，比如说导演会潜规则揩油之类的，但是跟在剧组里围观了一两天，她就完全放心了。
江世净和张泽之又聊了半小时，杂务们把设备全部搬到了操场上，下一场戏预备着开拍了。
现在时间尚早，是上午九点多，但是太阳也起来了，明晃晃挂在头上，魏路遥找了一处阴凉处缩好，先前她还兴致勃勃的，想过来看怎么拍电影，现在心里只有心疼和无聊两种情绪了。
这么大个太阳，江世净周围还被两块打光板围了起来，等于说是太阳光全部反射到了她身上，比喻一下大概就是微波炉里的烤仔鸡，魏路遥躲在阴处都嫌热，江世净自然是能想象出她有多烧了。
这场戏是做早操时，青春期的傻男生扯望春头发取乐。还有一场体育课的戏，因为也是在操场，趁着还没到下午太阳更大，他们准备赶着一起拍了。
魏路遥坐在地上，手支着下巴，盯着远处被一大堆机器包围，穿着校服被一个臭男生扯头发的江世净，虽然画面极度违和，但是她还是有点恍恍惚惚的。
其实关于高中的时候，真要魏路遥完全回忆起来，她自己是不怎么记得的，毕竟中二时期的魏路遥极度自我封闭，大半个高中还都是睡过来的，可就是有那么两三件事情，记得十分十分清楚，好像就发生在昨天一样。
比如说第一次吃到江世净带给自己的学校食堂五毛一个的大肉包子；那个在办公室门口远远看到的黄色的塔式起重机；那些臭男生站在走廊上对着江世净满怀恶意地嘻笑声。
除此之外，还有几件。
魏路遥生活习惯以前极度不健康也不正常，熬夜打游戏到四五点是常态，饭也不是按时吃的，早餐也不吃，以至于身体落了一身的破毛病，像痛经、胃病、体虚之类的，她现在还在慢慢调养。
当时高中有早操的传统，魏路遥本来一到早操时间就跑去厕所躲着了，可能是考勤查到缺了太多次，那天，那个女班长就盯紧了她，一下课就寸步不离，早操还特地站到了魏路遥后面，搞得魏路遥完全没办法开溜。
“你干嘛啊，我做不做操又和你没关系。”魏路遥无语。
“因为你，我们班操行分都扣了好多。”女班长十分的义正言辞。
那天刚好魏路遥前一天晚上开荒新副本，熬到六点都没睡，而且那会江世净还没给她带肉包呢，后果自然是做操刚开始没多久，魏路遥就两眼一黑直接晕过去了。
醒过来的时候是在校医室了，因为看见了药品柜子。只是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校医不见踪影，墙上没有挂钟，时间也不知道，四周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试想一下，一个人忽然失去意识，醒来之后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而且安静得过分，连时间都不知道，很难不乱想。魏路遥那时候真的很害怕，怕到身体僵硬，手指都动不了了，现在想起来应该是因为神经过度紧张导致的鬼压床。
江世净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出现的，她慢慢从门口进来，手里提着一个泡沫饭盒，然后轻声开口：“你醒了啊。”
魏路遥总算松了口气。
“几点了？”
江世净也没有表，想了想，然后说：“现在是午休时间，吴老师让我过来看一下你。”
吴老师是她们班班主任。
“哦。”魏路遥一天没吃东西，听到已经午间了，肚子像是突然苏醒，才感觉到胃部饿到都有些疼痛反胃了。但是她是不可能开口和江世净说的。
“饿了吗？这里是食堂的一荤二素，不知道菜你喜不喜欢。”江世净一边说着一边把手里的泡沫饭盒递给魏路遥。
魏路遥瞟了江世净一眼，舔了舔有点干的嘴唇，又哦了一声，接过饭盒，随口又问道：“班主任让你给我带的？”
“我自己买的。”江世净淡淡微笑。
“哦，钱我会还你。”魏路遥说，然后一边打开饭盒，看见里面炒得稀烂分辨不出食材的菜皱起了眉头，胃更痛了。
“不爱吃吗？但是也没别的菜了。”江世净略带歉意，注意到了魏路遥脸上的不悦。
“不，只是没胃口。”魏路遥又把饭盒盖上了。
“校医说你是低血糖，还有点过度疲劳，让你注意休息。”江世净说，又叮嘱了一遍，“你要注意休息。”
“嗯。”魏路遥垂下眼睛，然后又躺下了，躺床上时眼睛又抬起，定定盯着天花板，忽然有点儿难过，可是江世净在这里她又不能表现出来。
“你——”江世净又开口了，只是第一个字说出口，之后停顿了很久，才接着说，“是不是有什么困难？老师那边，是可以申请......”
“你好烦。”魏路遥将眼睛闭上了，心里想，我只是家里人不在意我是死是活罢了，白痴，才不需要你同情。
过了好一会都没听到关门的声音，只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魏路遥又睁开眼睛，看到了江世净睡到了旁边另一张空床上。
“你怎么不走？”魏路遥皱着眉问。
“宿舍午休门禁了，要到两点才开门呢。”江世净笑笑说。
魏路遥听完便将身子转过去了，背对着江世净，然后被子盖好，缩起身子，眼泪没一会儿就下来了，止不住地流，都不用眨眼挤出眼眶，跟开了龙头的水闸似的。
一个人的时候会很难过，但是难过的时候还有个电灯泡在的话，没办法大声哭就更难过了。
哭着哭着，魏路遥没忍住抽了一声，安静的环境里显得十分突兀大声。魏路遥瞬间愣住，然后她悄悄回头看了一眼江世净，对方眼睛是闭上的，呼吸平稳，应该是睡着了，她松了口气。
眼泪反而止住了。
再之后应该是哭累了就睡过去了，记不清了。世净那时候是装睡的吧？魏路遥盯着远处正在欺负默不作声的望春的男生们，心里忽然想。
也是从这件事之后的第二天还是第三天，世净提问自己有没有吃过食堂的便宜大肉包，然后给自己带了整整一个高中的大肉包。
所以为什么世净会被孤立呢？魏路遥本来百思不得其解的，不过现在看着望春的剧本，好像有点理解了。
但是现在的世净，和高中的她，还是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魏路遥盯着远处还在拍摄中的众人，心里思绪万千。
那些臭男生们在体育课上打球时，故意把篮球往路过的望春身上丢过去，球重重的砸在了望春头上，然后弹到了地上，往魏路遥这边骨碌碌滚过来。
“这条重拍！那边那个，对，你，世净的朋友，麻烦你坐别的地方去。”张泽之拿着喇叭朝着魏路遥大声喊。魏路遥十分识趣地挪了地方，也有些自责，因为球是真砸的，疼肯定疼，这下因为自己，世净要被砸第二次了。
世净只是朝着周围的人鞠躬道歉，最后朝着自己微笑，没有半点责怪的意思。
至少高中的时候，世净笑里头还能分辨出无奈，还见过她哭的样子，而现在的她，安安静静的，脸上总是带着温柔的笑容，很耐心地听人讲话，和她相处会十分十分的舒服，可你对她却一无所知。
完美得像个不真实的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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