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着系有深红色缎带的纸盒,葛洛莉雅悠哉地哼着歌,随手拨开一缕被风吹到嘴边的长发。
当她走路的时候,她的脚步轻快得彷佛在跳舞。无忧无虑的神情,让她看起来天真又稚嫩,像个刚放学回家的小姑娘。进入房子之後,她显得更加神采飞扬。站在大门口,她侧耳倾听,以屋里某处为源头,优美的音乐声涓涓流淌而来。葛洛莉雅甜蜜地笑弯了眉眼,纤腰微摆,摇曳着一袭雪白色纱裙,就如圣桑这首曲子里那只从容自在的天鹅①,循着流水的方向优游而去。
除了音乐,空气里还飘着食物的香味,那是禽鸟的肉在烤箱中逐渐熟透的味道。混和着苹果的烤肉香浓郁诱人,轻轻搔弄着嗅觉神经,刺激人们的唾腺大量分泌出唾液。
『汉尼拔。』
漂亮的手指扣住雕花门框,葛洛莉雅从门後探出她那颗灿烂的金色脑袋,笑眯眯地喊了声厨房里的人的名字。
汉尼拔早在她开门的时候就知道她回来,此时顺应她的呼唤抬起头,深邃的黑眸朝她看去,缓缓挑动嘴角的线条。『发生了什麽值得开心的事?』他询问道,眼中显示出好奇。葛洛莉雅周身的喜悦太过耀眼,让她整个人彷佛正在发光。
『没有呀!』葛洛莉雅负手提着盒子,继续一路行来的摇曳步伐,款款来到汉尼拔面前。放下东西,她双手搭着流理台边缘,以搬演莎翁名剧的调子,语带笑意地说:『心情彷佛天气,好或坏,不需要任何理由。』
『噢。』汉尼拔停顿一下,露出庆幸的表情说:『还好妳是我的秘书,如果来找我的病人们这个样子,我可要大伤脑筋了。』
『我让你感觉为难吗?』葛洛莉雅问道,怔怔望着他,身上的光芒瞬间黯淡几度。
『不,怎麽会?』汉尼拔迅速否认,他不快不慢地说道:『没有妳的清晨,是黯淡的黎明。(Morning without you is a dwindled dawn.)②』
葛洛莉雅愣了好几秒才回过神来,『你在和我调情吗?汉尼拔。』她吃惊地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汉尼拔面带微笑,对此不置一词,低头继续处理他的食材——那是一颗肺脏,形状完整,颜色鲜嫩,就像刚刚摘取下来。
肺是一种连结外在环境的器官,呼吸总是给它带来许多杂质,因此在烹调之前,必须灌入大量清水彻底清洗,以去除那些不宜入口的东西。然而肺也是一种容易积水的器官,於是下一步,我们这位技巧娴熟的大厨正在用力按压这块器官,尽量将里面的水分挤出去。
一手抱胸,一手抚着嘴唇,葛洛莉雅眯起眼睛。她的视线离开砧板上的肉块,沿着汉尼拔那双修长宛如钢琴家的手一路上移——他穿着非常合身的白衬衫,衣袖上卷到手肘,露出浮着青色血管的前臂。隐藏在布料底下的胳臂和肩膀因为运劲而绷紧,肌肉的轮廓忽隐忽现,充满力度,却不像某些男人发达得过分,让人联想到身形敏捷的豹子。他的腰上紧系着一条白色围裙,这让他的腰看起来更加精实有力,实在是平时被西装外套和背心遮盖的好风景。
『我想,在举止轻挑上头,我们似乎扯平了?』汉尼拔精准捉住葛洛莉雅的视线,充满深意地问。
葛洛莉雅扬了扬眉毛,手指缠绕上她的金色长发,笑得一派矜持优雅,完美到甚至有些虚假。她慢吞吞地说了声:『或许。』转而问道:『这是明天的晚餐?』
『勃艮地小牛肺和牛腰肉(Lung and Loin Bourguignonne)③,希望能够取悦妳的胃口。』在料理食物上,汉尼拔总是特别认真,他以对待学术议题般的严谨态度说。
葛洛莉雅看他拿起刀,顺应器官构造,分离下一片一片肺叶。他的动作迅速俐落,三两下就将这颗肺脏拆解开来,并且切除掉气管丶支气管丶肋膜等等无用的部分。然後,汉尼拔将它们切成一块一块。
『无论是什麽,如果由你亲手烹调,我想我的食欲都会非常不错。』以审视的眼光盯了砧板上的肉一会儿,葛洛莉雅双手抱胸,似笑非笑地说。
『真诚胜过雕饰——对於掌厨的人来说,妳这句话浅白却胜过千言万语,是最高等级的恭维。』汉尼拔直接收下她的夸赞,『然而再擅长於料理的人,也无法确保讨得每个人欢心,我们都有自己一套食谱,自己一套摄食标准。希望妳所言不虚,没有挑食的习惯,否则我们可得在晚餐桌上打起来了。』他深深看她一眼,开玩笑道。
葛洛莉雅轻描淡写地说:『你可以放心,我有一条法国人的舌头,以及一副亚洲人的肠胃。唯一让我在意的事物,恐怕只有卫生问题,不过我想,这点我不需要担心,对吧?』她挑高眉毛。
『妳给予我的信任,让我受宠若惊。』汉尼拔圆滑地说道。
他把切好的肺放进盛着清水的玻璃水缸中,拿起毛巾擦了擦手,端起碗朝冰箱的方向走去。
葛洛莉雅见状,快他一步走到冰箱前,帮他打开冷藏库的门。
『感谢妳。』汉尼拔低声道谢,将碗放入冰箱里,关上了门。『至於今天,』他走回流理台边,『我们吃烤雁肉。』他示意葛洛莉雅看看烤箱,取过先前洗好的芝麻叶切断,准备做一道沙拉。
『看起来你有个充实的周末。你的明尼苏达之行收获甚丰。』葛洛莉雅从橱柜里拿出餐具,准备布置餐桌,一面动作一面说。
揭开锅盖瞄了一眼里面的汤,汉尼拔平心定气地说:『确实如此。三只雪雁,两只加拿大雁,我的运气相当不错。』
『你有把羽毛留下来吗?』
他放下锅盖,往锅里丢进几片罗勒叶,侧头看着她问:『羽毛?翅膀上的?妳想要?』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葛洛莉雅慢慢说道,将餐具放在托盘上。
『如果妳愿意等上一两天,我可以处理好再拿给妳。』汉尼拔关上炉火,回过身继续弄他的沙拉。
『希望我没有夺人所好。』
『不会。在书写方面,我更喜欢钢笔。』切着橄榄,汉尼拔说道。
『很好。』
他们的晚餐以法式苹果烤雁肉为主菜,配以法式蔬菜浓汤丶芝麻叶乳酪沙拉。饭後甜点有葛洛莉雅从纽约带回来的红丝绒可可蛋糕(Red velvet cake)④,佐以伯爵奶茶。
尽管表面覆以雪白的鲜奶油乳酪,然而就如它的名字,红丝绒可可蛋糕本身的颜色是浓烈的艳红,看起来尊贵华丽,轻易攫取世人的眼球。它的口感不像看起来那样厚重,轻盈蓬松,宛如丝绒般细致柔软,味道更不会过度甜腻,淡雅的可可香味中甜中带酸,即使不喜欢甜食的人也无法拒绝它的诱惑。
汉尼拔仔细品尝蛋糕,随後开口说道:『自从一九五九年食谱被公开之後,这种蛋糕便不再是华尔道夫酒店的独家招牌。如此美丽高雅的鲜红色,甜菜根实在是种奇妙的材料。』
『依照你的说词,你曾经试着做过。结果如何?』葛洛莉雅端起茶杯,啜了口茶後问。
『下一次,妳可以亲自评价。』汉尼拔在脸上露出微笑,悠然说道。『回去纽约的感觉如何?』他问。
『一言难尽,我必须这样说。』葛洛莉雅表情复杂,『离开纽约才短短几年时间,我却觉得金融这行业已经离我非常遥远,尽管这并不代表我与最新的资讯脱节。我想,我与我的父亲一样,天生具备成为银行家的天赋,却不具备成为银行家的性格。迁居巴尔的摩之後,过去在纽约的一切宛如另一个世界,一段属於别人的人生。』
『所以,妳现在觉得幸福吗?』
葛洛莉雅轻叹口气,垂下眼睫,一字一字慢慢说道:『幸福,多麽简单的一个词汇,却是全人类终其一生寻觅,数千年来思想家们试图解答的议题。如此简单,却又如此复杂,如此昂贵——黄金丶钻石丶珠宝或许都无法购得,又如此廉价——一滴水丶一口空气丶一分钟休息可能就能够达成。我该如何回答你呢?汉尼拔。』稍微抬起眼睛,她狭长的眼眸中噙着雍容恣意的促狭。
汉尼拔不由得笑了,他慵懒地将身体沉入沙发中,斜倚着扶手,支起手臂撑着头。柔软的深棕带金的头发垂落下来,让他看起来放松又无害。『就只针对妳个人来说。』他低声说道。
葛洛莉雅不再绕弯,她坦言道:『此时此刻,坐在这里,我感到很满足。』沉吟几秒,她感性地说:『许多因素共同使我达成现在这个状态,仔细想想,其中有好几项是你带给我的。作为将幸福带给别人的人,你呢?你自己幸福吗?』
汉尼拔深深看着她,漆黑的眼睛里映着窜动的烛光,随即他阖上眼睛,靠着椅背,没有回话。
等了一会儿,葛洛莉雅收回柔软的视线,起身走进厨房收拾碗盘。
有形的世界塑造出一个人,人也用思维与记忆在大脑中构筑另一个世界。有些人的心灵空间浑沌不明,有些人的则井然有序。那些在思想上尤为杰出的人们,他们甚至建造起一座独属於自己的记忆宫殿。汉尼拔如此,葛洛莉雅亦是如此,在过往的曾经,当她并非以葛洛莉雅为名之时,她见识过的几位顶尖人物也是如此。
汉尼拔的记忆宫殿,据说以他幼年居住的莱克特城堡为蓝图扩建构成,而葛洛莉雅的精神世界,她的记忆宫殿,同样是幢精致奢华的古典建筑,充满层层叠叠丶收藏着无数文物的厅堂和回廊。然而这幢宏伟瑰丽的建筑,却像史书里流传的亚历山大图书馆一般,曾经经历战火摧残与地震丶海啸的浩劫,几乎化为一片废墟。然而神迹出现,就像施了魔法,如今这座属於葛洛莉雅的记忆宫殿,不仅回复鼎盛时期的辉煌,更融合了许多别样元素,向外拓展出新的疆界。
比较特别的是,这幢建筑里住的不只有它的主人,还有别人。
葛洛莉雅正在擦拭着碗盘,然而一段对话正在她的脑袋里进行——
『和汉尼拔.莱克特探讨人生哲理,亲爱的,妳真是太甜蜜丶太善解人意了。』
那个置身精神世界的她,大半的时候都处在哲学家的绝对理性状态,平心静气,凝神沉思。然而有人就是喜欢骚扰她,以各种千奇百怪的方式努力捣乱。像是现在,这只厚脸皮的家伙就黏人地搂着她的腰,就像没骨头似地挂在她身上。
『达令,甜心,不要不理我嘛!』满身黑毛的生物扭来扭去,肆无忌惮地撒着娇,完全浪费它那丝滑诱人的好嗓音。
她缓缓抬起眼皮,冷淡地低头瞧它一眼,随即皱起眉头。她推开它近在咫尺的脸,从身上捻起一根黑色羽毛,嫌弃地扔掉。
轻盈的黑色羽毛,在空中缓缓打转,最後飘落在黑白相间的大理石上。
它不敢置信,睁大红宝石般的眼睛,以受伤的眼神指责地瞪着她。突然,它呜哇一声,像婴儿般嚎啕大哭起来。
『我的老天爷啊!(For goodness sake!)』
她苦恼地将脸埋入双手之中,挪动脚步转身离开。她的动作非常艰难,因为那只生物仍然挂在她腰上,丝毫不愿意松手离开。它巨大的黑色翅膀脱垂到地面,和她的黑色长裙融成一块,让拖着它走路的她,看起来就像拖着一条长长的黑色裙摆。
就像外界的天色,他们置身的世界现在也是夜晚。此时此刻,许多回廊都隐没在黑暗之中,但是有一条特别宽敞的长廊,它通往一处特别高大的殿堂。她和它站在长廊尾端,凝望着尽头处的那道门,从那里隐隐透出澄净的淡蓝色光芒。
『没想到……』
『现在不是找她的时候。』
『妳在害怕。』
无声叹一口气,她淡淡说道:『我让她失望。』
它抽了抽鼻子,呜咽两声,搂紧她的腰,张开翅膀覆盖住她,将脸贴上她冰凉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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