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

    自古以来，秋天都是最好的狩猎季节。就在这个时候，猎物们拥有最肥瘦均匀的肉质，以及最油光水滑的毛皮，草木稀疏的林野更明晰了猎者的视线。

    汉尼拔扛着他的猎物，一步接着一步，走入杂草丛生的荒原。今天是个大晴天，温暖的阳光早早就将晨间的露水蒸乾，禾本科植物的穗状花实看起来毛绒绒的，随着微风轻柔摇摆，如浪花上的细沫般漫上他的小腿。尽管他已经足够小心翼翼，当他不得已踩断它们的躯干，一股青涩发甜的气味缓缓飘散而开。

    一阵嘈杂的声响从空中传来，汉尼拔抬头往噪音来源望去，一群加拿大雁①列队成V字形飞过天际。这群黑色脑袋白色身体的大型鸟类，一面振翅飞行，一面发出如同小狗吠叫的声音。

    汉尼拔驻足欣赏它们的身姿，目送它们消失在树林彼端，然後他重新迈开脚步，继续往前方走去。

    非常遥远的地方，隐隐传来一声沉闷的枪响。狩猎的季节，那个猎人是否有手好枪法，他击中目标了吗？不管别人的收获如何，汉尼拔对自己的猎物很满意。

    严格来说，这头猎物并不符合他的捕猎标准。就选择偏好而言，汉尼拔基本上不对雌性的丶未长成的动物动手，即使它们往往拥有更鲜嫩多汁的肉。作为一个自小接受传统教育的绅士，汉尼拔具备了尊老爱幼以及体贴女士的双重美德，就如他早逝的长辈们所期许的那样。忽略某些个人爱好，汉尼拔的品性可谓完美无瑕。

    这次出行，汉尼拔原先并没有捕猎大型猎物的计画。不过在明尼亚波利斯的街头上，这只愚蠢的生物自寻死路冲撞上他，恰好最近他受联邦调查局委托，需要对威尔．格雷厄姆做份心理评估，它正好成为投石探路的桥梁。

    决定终结它的生命，汉尼拔前後花费数个小时追踪它的足迹，确定它的活动范围，最後在计画好的地点诱捕了它。

    走到草地中央，汉尼拔卸下他的猎物，随意将它扔在地上。活动一下微酸的肩膀，汉尼拔伸了个懒腰，踱着漫不经心的脚步走到一旁。

    为了处理他的捕猎成果，完成他的作品，汉尼拔早就准备好工具。

    从前他还是外科医师的时候，进行一场手术之前，总有许多繁复的前置作业需要完成。不只医师如此，艺术家亦然，画家需要他的画笔，雕刻家需要他的凿刀，好的工具确保专业能够顺利进行。

    汉尼拔将擦拭得闪闪发亮的刀具一字排开，然後从最右边拾起第一把。

    站起身子，他闭上眼睛。

    淡淡的草香，柔柔的微风，汉尼拔的记忆宫殿之中，通往音乐厅的大门打开了。轻快的音乐声响起，那是贝多芬的第六号《田园》交响曲②，由布鲁诺．华尔特指挥维也纳爱乐管弦乐团所演奏。金色的音符蹦蹦跳跳向前跃进，温暖的季节里，明亮的阳光下，植物的枝叶悠然舒展开来，野兔丶松鼠丶蜜蜂丶蝴蝶在草丛间追逐飞舞，交织出生机蓬勃的大地之曲。

    『来到乡间，回复轻松的心情。』贝多芬在开篇第一乐章的标题如此写道。

    确实，远离城市的喧嚣，大自然的怀抱安详而且宁静。辽阔的天地间，只听闻悦耳的鸟叫虫鸣，气流拂过树梢，绿叶摩娑私语，what a wonderful world。

    悠扬的乐声环绕中，汉尼拔在脑海中模拟一遍等会儿的动作流程，睁开眼睛，低头对他的猎物扬起嘴角。应和上跳跃的节拍，汉尼拔响亮地弹了下手指——虽然没有童话故事里『真爱之吻』，『睡美人』依然从梦境中苏醒过来。当然，她应该会宁可自己不曾醒过来，他猜想。

    他的猎物眨了眨小鹿般的黑眼睛，无知的脸上满是困惑。待它明白过来自己的处境，瞬间从喉咙中迸发出惊恐的尖叫。不过非常可惜，在它嘴巴上的胶带封起所有的呼救，它至多只能悲惨地呜呜低鸣，就像只负伤躲在暗处哭泣的小兽。

    它这副可怜无辜的模样，和不久之前粗鲁无礼的态度，形成绝对强烈的对比。现在後悔揪掉恶魔的黑羽，实在觉悟得太晚。

    汉尼拔伸手摸上猎物不断颤抖的黑色睫毛，抚了抚它冰冷冒汗的额头。他摘下它头上不管形状和颜色都非常难看的发圈，理顺它毛躁分岔的头发。即使隔着尼龙手套，汉尼拔彷佛仍然能够感受到指下差劲的手感，这让他不禁回想起前些时候触摸过的另一头长发。

    柔软如水丶光滑如丝的深金色卷发，伴随着若有似无的栀子花香，发丝冰冰凉凉地从指间一溜而过，手指穿行其中没有任何阻碍。

    汉尼拔微微挑起眉毛，撇下的嘴角似乎有些遗憾。随便从路边抓来打牙祭的野猫，本来就不能和家里万千宠爱的波斯猫相比。

    无视猎物脸上极端惊恐的表情，汉尼拔用利刃划开它的衣服，迅速除下那些碍事的布料，就像平时处理禽畜的毛发。他的动作乾净俐落，好像已经做过千百回，相当熟练。

    这是一副将要成熟的牝兽身体。皮下的脂肪即将塑成丰满的线条，稀疏的毛发即将变得浓密卷曲，汗孔即将散发出觅偶的气息，尽管还带着一丝幼兽特有的甜蜜。

    汉尼拔挑剔地审视——未经日晒的躯干皮肤还算白皙，平时显然会进行运动，保持着相当匀称的身型。最重要的是，它没有不良习惯，看起来身体健康，而且没有让人厌恶的刺青。汉尼拔对猎物的品质还算满意。

    做为一个美食家，汉尼拔自然更偏好幼崽的肉。假使没有内心的道德标准，他才不会委屈自己，谁愿意只吃体味发臭的公猪猡？

    所以今天是罕有的放纵，如果不是为了捉弄联邦调查局和威尔．格雷厄姆，汉尼拔甚至想把猎物整头带回去。可惜了，白白糟塌如此鲜嫩可口的肉。

    看准地方，汉尼拔一刀深深划了下去。

    刀刃分开浅表组织，腥红的鲜血缓缓流出。薄薄一层皮肤就像由高筋面粉擀出的面皮，下面淡黄色的脂肪则像柔软的奶油，七彩的油花星星点点溶进血水里。再往下切遇上一点阻碍，汉尼拔知道，那是包覆腹直肌的筋膜。不过他的刀可是高级货，稍微按住刀背，他就切开腹壁的肌肉，直抵腹膜。

    确定深度，汉尼拔沿着猎物的肋骨下缘割开一道长长的刀口，他挑开覆盖在肠道上的大网膜，小心避开肝脏，在腹腔中找到粉红色的胃，并且顺着食道划破横膈膜。他用剪刀将横膈膜剪开，随後在猎物的胸口垂直划开，暴露出它的胸骨。他拿起一把大钳子，花了点力气剪断猎物的胸骨，清理掉挡住视线的结缔组织。深吸口气，他将双手伸进这道大大的裂口，用力往两旁掰开。

    几声让人头皮发麻的咔咔声後，鲜红的心脏出现在汉尼拔眼前，这颗娇嫩的心脏急速跳动，彷佛即将跳出胸膛。他终於抬头看了眼猎物的表情，发现它已经惊恐和剧痛中翻着白眼昏了过去，真是一张丑陋难看的脸。

    汉尼拔对於不雅观的事物毫无兴趣。他继续专注於手上的工作，加紧速度切断气管和血管，将完整的肺脏从猎物的胸腔中取出。直到这时候，大量的鲜血才从肺动脉中喷涌而出，很快地，就会将空旷的胸腔填满。

    汉尼拔将他的战利品放进冰桶里，华氏四十度以下的低温冷藏，这颗肺会一直保持新鲜，直到他回到位在巴尔的摩的家里。

    最後，到了完成作品的时刻，同时也是最戏剧性的时刻。

    名画需要它的画框，珠宝需要它的托架，汉尼拔的杰作也需要展示的舞台。

    汉尼拔从一公里外的标本店弄来一副鹿头标本。这颗鹿头贩售的价格可不便宜，是老板的镇店之宝，因为它的脑袋上长着一对漂亮巨大的鹿角。

    噢！《鹿角上的少女》，光听名字就充满浓厚的艺术气息。

    汉尼拔割开绳子，扯起地上奄奄一息的猎物，像抖开一块脏抹布一般，将她抛出去晾在鹿角上。随後他退後两步，愉悦地勾起嘴角，歪头欣赏起自己的作品。

    尖锐的鹿角刺穿柔软的□□，一缕又一缕的血丝沿着惨白的鹿角缓缓流下。濒死的女孩仰面朝向天空，摊开的双手彷佛祈求着天国的救赎，可惜她注定徒劳无功，只能被困在这片无尽的炼狱里。缺氧的危机，失控的大脑，她的身子僵直地跳动，双手胡乱抽搐挥舞，最後重重摔下，无力地垂落身体两旁。

    一个秋天的日子里，这个年轻姑娘呼出人生最後一口气。

    汉尼拔想过用舒伯特的《死与少女》③来搭配这幅场景，但是随即放弃这个想法。那首乐曲歌唱一场美丽吊诡的暗夜追逐，可怖的骷髅死神伸出枯瘦的手臂，搂着美貌动人的少女跳起回旋舞。让人恐惧的死亡邀约，汉尼拔却认为死神对少女怀抱着浓烈的爱意。而他，对面前这头牲畜可没有这种感情。

    接下来，他将等待人们将他的作品送到威尔．格雷厄姆手里。希望这位特别的『特别调查员』喜欢这份惊喜。

    天上又飞过一群雁。雪白的身体，黑色镶边的羽翼，这次是一群雪雁④。

    嗖的一声破空声，一枝利箭呼啸而去，从空中打下一只雁来。放下十字弓，汉尼拔朝大鸟掉落的方向走去。

    他今天本来就是出来打猎的。